烏克蘭的「送行者」:「如果你把這一切都放在心上,你會發瘋的。」

烏俄戰爭開打至今已超過四個月,烏克蘭的殯葬業者在戰火之下默默為逝去的人們送行之際,死亡帶來的心理壓力也悄悄襲來

烏克蘭・利沃夫——每一天的戰火,對面臨俄羅斯入侵的人們來說,都還存有獲勝的希望:士兵可能會擊退他的敵人;救援人員可能會奇蹟般地將倖存者從廢墟中救出;醫生可以挽救生命。

但在同樣深受這場戰爭影響的一項工作中,悲劇似乎是命定的結局:處理死者大體。從掘墓工人到禮儀師,從葬禮承辦人到驗屍官,這些工作者都保受極深的戰爭精神創傷——幾乎沒有其他人能與他們產生共鳴。

「最近,我已經麻木了,」利沃夫的太平間員工安東尼(Antoniy)說。 「即使有人告訴我一個很有趣的笑話,我也笑不出來。我所有的情感都已經太麻木了。」

利沃夫是烏克蘭相對安全的西部城市,基本上沒有受到戰事的直接影響,但戰爭所帶來的死亡仍蔓延到了這裡。當地居民需要埋葬在東部戰線上陣亡的士兵,而從俄羅斯軍隊佔領地逃難至此的家庭,必須在異鄉安葬喪生的親人。

與同業一樣,安東尼要求訪談不透露全名。儘管烏克蘭社會對陣亡者懷抱深深的敬意,但對殯葬業的污名依舊存在。他在2014年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時參軍,並留在烏克蘭的志願軍中。

然而,當俄羅斯在2月發動全面入侵時,因為殯葬業至關重要,安東尼必須留在家裡。他常注意到,太平間裡的士兵無法面對自己倒下的戰友。「我們需要留在這裡做這件事,因為沒有別人能做。」他說。

 一位太平間員工準備埋葬一名烏克蘭士兵的大體。(Diego Ibarra Sanchez/The New York Times)

烏克蘭和俄羅斯對他們的傷亡人數嚴格保密,最多是就敵方的傷亡發表無法證實的聲明。據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的資深顧問最近估計,每天大約有100到200名烏克蘭士兵死亡,比澤連斯基幾週前說的60到100人又多了一些。

不斷上升的死亡人數反映了戰況變化,自烏克蘭在戰爭初期將俄羅斯軍隊從首都基輔驅離以來,戰線已經東移,壕溝裡的士兵面對著無情的砲擊,莫斯科似乎開始占據優勢。

「我們過去每個月都會舉行一、兩場葬禮。現在,我們人手不足,」安東尼的同事米哈伊洛(Mikhailo)說。「每天都有一場葬禮——有時同時舉行好幾場,這些逝者都非常年輕。」

安東尼雖然外表粗曠,對待大體時卻非常小心翼翼。他用塑膠袋仔細地包起亡者受傷的腿,在瘀傷的臉上塗上粉餅,最後溫柔地為死去的士兵換上捐贈的制服,或是親人準備的衣服。「他們來到這裡時情況很糟糕,都是泥土和血淋淋的傷口,」他說。「我們會幫他們清理乾淨、縫合傷口,讓他們好好地走最後一段路。」

太平間員工安東尼在埋葬前清潔大體。在烏克蘭墓地和太平間工作的人們,默默背負著戰爭傷亡人數日益增加的壓力。(Diego Ibarra Sanchez/The New York Times)

經營太平間的鮑里斯・瑞本 (Borys Ribun) 表示,與戰前相比,這份工作的心理壓力變得更為複雜。「進來的大多是年輕人,他們的傷勢慘不忍睹。有些時候,真的很難把各部位的大體組回去,大體損壞得真的太嚴重了,」他忍住眼淚說。「但我們會竭盡所能,讓親屬能夠好好地與他們告別。」

安東尼已經習慣了各種大體的狀況,即使它可能破碎到只能被裝在屍袋中交還給家屬。

即使如此,在描述會見亡者家屬的時候,他的手仍舊顫抖著。有天早上,當一名婦女進入太平間看她兒子的屍體時,她傷心欲絕,哭到昏厥在地上。

「你幾乎可以適應任何事情,能適應任何類型的工作,」安東尼說。「但我不可能適應這種情感,這些人來看他們深愛的人們,帶來悲痛的情緒。」

在利恰基夫(Lychakiv)公墓外的黎明時分,整座城市才剛從睡夢中驚醒,米哈伊洛和他的同事已經開始工作。他們挖著約1.8公尺深的墓穴,汗流浹背,只有在停下來休息的時候才可以喘口氣、抽菸說笑。

「你必須開玩笑,你必須這樣做。如果你把這一切都放在心上,你會發瘋的。」米哈伊洛說。

掘墓工人在休息時間停下來喘口氣。(Diego Ibarra Sanchez/The New York Times)

利沃夫歷史悠久的墓地可追溯至1786年,葬著當地名人,並設有一座紀念碑,追悼與納粹作戰的蘇聯士兵。現在,墓地已經沒有足夠的空間容納運來的屍體了。墓地圍牆外的一片草地上,大約有50個新建的墳墓。

新建的墳墓矗立在幾個石十字架的陰影下,立碑紀念著另一個世代的烏克蘭戰士: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和之後與蘇聯作戰的士兵們。這些遺骸出土自1990年代早期發現的一處萬人坑,對米哈伊洛來說,安葬那些遺骸是他剛任職時的大工程。

在烏克蘭獨立初期,很難找到一份有固定薪水的工作,米哈伊洛決定做掘墓人就是因為這份工作很穩定,雖然薪資不高。「剛開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在墓地工作,」他說:「我覺得很丟臉。」

擦著眼淚,他說他仍然沒有找到這份工作的意義:「在這份工作上,我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死亡人數飆升導致烏克蘭葬禮人手不足。(Diego Ibarra Sanchez/The New York Times)
掘墓工人正在埋葬死者的棺木。(Diego Ibarra Sanchez/The New York Times)

由於安排葬禮的需求日益增長,利沃夫政府已委託市議會的一名官員處理日常葬禮;國家補助的一間禮儀公司「市立禮儀中心」(Municipal Ritual Service)承擔了大部分葬禮費用,為在戰鬥中喪生的軍人提供棺材和鮮花。

「每位亡者故事都是獨一無二的,我們應該記錄所有的故事,」該公司29歲的員工伊利維沙塔(Yelyzaveta)說,戰爭開始時他才剛任職了6個月。

烏克蘭政府補助的禮儀公司「市立禮儀中心」承擔了大部分葬禮費用,並準備了十字架和花圈。(Diego Ibarra Sanchez/The New York Times)

在許多墳墓上,家屬留下了紀念親人的遺物:畫家的油灰刮刀、青少年的電玩主機、刻有獎章的羽毛筆,與最喜歡的糖果。一些墳墓上則擺著精心種植的花壇,而幾乎所有墓碑都有蠟燭,隨著夜幕降臨,燭光閃爍。

回到太平間,安東尼說他和同事唯一一次拒絕工作,是因為他們發現那具大體是他們認識的朋友。那時候,他發現自己和他常見到的哀悼者一樣,眼裡滿是不可置信、掙扎著接受事實。他說,工作讓他不再害怕太平間或葬禮,但這並未減少他對死亡的恐懼。

「沒有一個人不怕死亡,」米哈伊洛說。 「我埋葬了所有人,從醫生到科學家。最終,死亡會帶走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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