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戲劇院到漢堡店,受夠戰爭的利比亞人呼喚和平

無論是在反戰舞台劇中,還是在提醒食客們對武器已習以為常的速食店,利比亞人都在明確表示他們渴望品嚐人生,而不是死亡的滋味

利比亞・米蘇拉塔——當塔哈・阿爾巴斯基尼(Taha al-Baskini)獲得那個新角色時,他的戲服已掛在他的衣櫥裡了,那部新舞台劇是關於一群在戰鬥中死去後重新團聚的士兵。他在舞台上穿的迷彩褲就是幾年前、利比亞最近一次內戰期間,他當民兵時所穿的那件褲子。當時他和戰友正在捍衛他們的城市,一場空襲讓阿爾巴斯基尼受傷,同時痛失幾名戰友。

「人們正坐著和你說話,下一刻他們就成了屍體。」24歲的阿爾巴斯基尼說,他的親生兄弟在同一場衝突中喪生。他剛在利比亞第三大城米蘇拉塔(Miarata)的國家劇院中結束舞台劇《當我們還活著》(When We Were Alive)的彩排。「你永遠不會忘記他們剛才正在微笑和說話的時刻。」

身為一名演員,「我試圖向人們展示現實。」他繼續說道。「這齣舞台劇想傳達的是:『不要再有戰爭。』我們已經受夠戰爭。我們渴望品嚐人生,而不是死亡的滋味。」

對觀眾來說,這個訊息並不難推銷。在歷經十多年的暴力混亂之下——國家被外國傭兵佔領、被掌握權力後自訂王法的民兵壓制——如今利比亞人大聲疾呼和平的重要。問題是,在兩個敵對政府及其外國支持者爭奪權力的狀態下,利比亞能否維持脆弱的休戰狀態,如此緊張的情勢使人們再次擔憂利比亞會陷入衝突。

米蘇拉塔一棟受損的建築。(Laura Boushnak/The New York Times)

為了實現長久的和平,利比亞不僅需要找到擺脫當前政治危機的出路,還需要讓除了戰爭一無所知的一代年輕人退役,米蘇拉塔就充滿了這樣的年輕人。

2011年,阿拉伯之春起義期間,米蘇拉塔擁有強大的民兵力量,是推翻利比亞長期獨裁者穆安瑪爾・格達費(Moammar Gadhafi)的關鍵。這個只知道戰爭的一代現在大多是利比亞內戰的退役軍人,時至今日,他們之中有40多人在之前作為格達費政黨會議廳的國家劇院演出。他們希望為米蘇拉塔帶來娛樂,以及一些表面上的常態。

 2011年阿拉伯之春時,使用的武器裝備。(Laura Boushnak/The New York Times)

但在舞台上,無論是身體或是精神,都無法避免這座城市受到的傷害。

「我寧願做一些幽默的事情來讓人們開心,而不是讓他們想起失去的朋友和弟兄。」49歲的演員和前戰士安瓦爾・阿爾帝爾(Anwar al-Teer)說,他籌措資金,並將自己的演戲收入用於改裝之前市政官員出租為婚宴廳的場地,成為擁有330個座位的國家劇院,並親自安裝座位和燈光。「但劇院已然受到利比亞現實的影響,即使你不希望它如此,」他說。「舞台劇就像一面鏡子,反映了我們社會的意識,而我們的社會病了。」

利比亞2011年的革命使叛軍成為英雄。在隨後幾年裡,隨著國家分裂為敵對的政治派別和交戰地區,許多前叛軍和新戰士加入武裝民兵,希望能保衛自己的家鄉,或只是為了過上體面的生活。民兵的薪水可能是平均工資的三倍或更多,當時的年輕人也確實沒有太多其他選擇。隨著民兵成長為政治力量,高層從走私武器、燃料和移民中獲取非法利潤,建立自己的財富和權力。

吸引人的不只有錢。當坐擁武器的人講話聲音最大、穿著民兵制服能引發人們尊敬,年輕人開始模仿戰士的風格,即便他們從未開過槍:開著全黑窗戶的小貨車,留著長長的鬍子,穿著迷彩服。

「他們被視為英雄。」27歲的演員穆罕默德・班・納賽爾(Mohammed Ben Nasser)說,他是利比亞規模雖小但正在成長的影視圈的後起之秀,也是《我們還活著》的班底。「那就是你獲得金錢、權力和車子的方式。」

在利比亞米蘇拉塔的國家劇院,演員們正在為舞台劇《當我們還活著》排練。許多演員表示,他們希望為這座城市帶來一種常態感。(Laura Boushnak/The New York Times)

在獨裁者格達費統治的40年裡,沒有人可以比他更出名。足球員的球衣沒有名字,只有數字,以免他們獲得追隨者。該政權偏執地認為外國思想會污染人民,因而禁止外國電影,只允許推動格達費政治宣傳的利比亞作品。如果說利比亞人在那段時間看到了什麼違禁品,那要歸功於走私的錄影帶,以及後來的非法衛星和網路下載。

因此,阿爾帝爾正在教許多米蘇拉塔人如何成為劇院觀眾,以及何時鼓掌。他上演了來自利比亞和國外的喜劇、悲劇和歷史劇,包括最近的《欽差大臣》(The Government Inspector),這是烏克蘭裔俄國劇作家果戈里(Gogol)對市政腐敗的經典諷刺劇。阿爾帝爾計劃增加電影放映,這將使他的場地成為米蘇拉塔的首家電影院,因為格達費掌權時期允許的少數幾家電影院,在革命期間都倒閉了。最近一位住在米蘇拉塔的父親告訴他,當電影院開業時,這將是他的孩子們參觀的第一家電影院。

許多戲劇帶有反戰訊息。《當我們還活著》是一部黑色喜劇,死去的士兵回來面對他們倖存下來並獲得榮耀的將軍。一個角色為了錢而加入軍隊,另一個是為了名聲,第三個則是因為他想打架。他們的結局都一樣:死了。

「我覺得觀眾知道我們在說什麼。」阿爾巴斯基尼說。「將軍們與敵人進行政治交易,而我們正在戰鬥並獻出生命。」

淡化這種暴力行為的企業可能不會受歡迎。然而,市中心就有一家名為「槍與漢堡」(Guns & Buns)的漢堡店。菜單上大多數餐點都以武器命名。以 AK-47 之父命名的卡拉什尼科夫漢堡配有美乃滋;手榴彈漢堡附洋蔥圈;PK 機槍漢堡則有番茄。

「別打911,我們只是做漢堡。」後牆上的標語寫著,雖然「別」字已經被擦掉了。

40歲的老闆阿里・穆罕默德・埃爾梅(Ali Mohamed Elrmeh)在2016年開了「槍與漢堡」,當時利比亞人正在為驅逐伊斯蘭國組織而戰。他說這個概念頗具爭議性,但這幫助他的餐飲生意在該地區的其他速食店中脫穎而出。它大受歡迎,他即將開設另一家分店。

「現在的小孩、青少年,甚至女孩,當他們聽到武器的聲音時,可以辨認出是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還是9毫米槍,或是手榴彈,」他說。「這就是利比亞的現實。但我的想法是,當你說『卡拉什尼科夫』或『PK』時,這些東西不必嚇到人們。現在你可以一笑置之。」

利比亞人根本不需要漢堡的名字或舞台劇來提醒他們,暴力已經滲入生活各個角落。利比亞人說,十多年後,他們已經厭倦了民兵所代表的無法無天、有罪不罰和暴力行為。如今,裝扮成叛逆者非但不會吸引人模仿,反而容易引起訕笑和不認同。

班・納賽爾說,他有很多朋友在青少年時期就擁抱了民兵文化,包括一些輟學加入民兵的朋友。現在,這種趨勢正在減弱,大多數人已經回到大學就讀或進入商業領域。有些人看到他的成功,甚至加入了演藝圈。

 利比亞的年輕人在第黎波里玩耍,原本有許多青少年擁抱了民兵文化,但這種趨勢正在減弱。(Laura Boushnak/The New York Times)

「他們意識到,『我們是戰士,但我們一無所有。』」他說。「他們開始以成為戰士為恥,因為成為戰士現在對你的家人來說是一種羞辱。當他們看著其他人時,發現原來不當戰士也能成功。」

戰鬥的經濟誘因也在減弱:利比亞過去兩年的狀況大致穩定,儘管政客們繼續向民兵支付費用以保護自己。位於第黎波里並為國際所認可的利比亞政府總理阿卜杜勒・哈米德・德貝巴(Abdul Hamid Dbeiba),就是這樣一位政治家,他透過向家庭和新婚夫婦發放補助津貼,削弱了對民兵的需求,並拉高自己的民意支持。

但最近忠於德貝巴的民兵,以及位於蘇爾特(Sirte)的競爭對手總理法蒂・巴沙加(Fathi Bashagha)所結盟的民兵,兩者之間衝突頻仍,提醒人們暴力永遠不會遠離。

「人們已經習慣了這些事。」一位下午在「槍與漢堡」點餐的32歲牙醫阿拉・阿布加薩(Alaa Abugassa)說。「這已經成為他們現實的一部分。這就是新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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