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穆荷蘭大道,走出好萊塢噩夢工廠

穆荷蘭大道是一條位於洛杉磯地區、沿著西好萊塢山麓間的公路,美國導演大衛.林區(David Lynch)特意選擇了這條穿行在好萊塢周圍的路,作為他在2001年拍攝的電影長片為名,這是他在拍完《上錯驚魂路》和《史崔特先生的故事》這兩部另類的公路電影之後,再次以公路的意象來拍攝他的電影。可是跟之前故事與意旨不同的是,《穆荷蘭大道》是一部視角環伺在好萊塢電影工業之側,力圖直剿演員真實內在的電影。

《穆荷蘭大道》上映至今不及二十年,卻已是公認的影史鉅作。(東昊影業)

《穆荷蘭大道》的出現,看似偶然確實屬命中注定,充滿天時地利人和,大衛.林區在1990年代初拍完了曠世巨作而且大為熱賣的影集《雙峰》第一、二季後,原本打算繼續拍攝續集,但一直沒有很順利,我們知道最近在台灣的電影頻道 FOX 上正連續播出第三季的《雙峰》影集,正是1990年代第一季、第二季開播以來,睽違將近20年於2017拍攝推出的續作,但實際上真正最早成為《雙峰》續集的,其實是2001年的《穆荷蘭大道》,當年是由法國片商出資贊助大衛.林區將《雙峰》續集拍好的第一集延伸成為一部完整的電影。

然而2000年以來,大衛·林區也僅有這部電影長片和後來2006年的《內陸帝國》存世,這兩部片峰迴路轉地成為大衛·林區電影生涯的收官之作(這使得重視作者論的法國電影雜誌《電影筆記》,竟然把《雙峰》第三季列成2017年十大佳片的榜首,首度成為電視集名列《電影筆記》年度榜首的案例。)嚴格意義上的電影長片《內陸帝國》已是12年之前的事,有人可能會納悶,為什麼拍完《內陸帝國》後,大衛·林區時隔這麼久才又推出新作,期間他跑去開瑜珈教室、開咖啡店,並投身於藝術創作之中,似乎電影已然與他沒有太多關係。

究竟大衛.林區是在什麼樣的認知或醒覺中,不再投入電影長片的拍攝,這讓我覺得有必要勾勒一下《穆荷蘭大道》與《內陸帝國》這兩部片對大衛·林區電影創作生涯的意義。我認為,這跟他在這兩部作品中直接面對好萊塢這個電影夢工廠有關,問題不外乎:在好萊塢這個強大的造夢工廠中,人們究竟是進入美夢或還是噩夢?他們會不會醒不過來?抑或有走出幻夢新境地的可能?

在過往關於電影的造夢機制,大概不脫兩種:好萊塢式的夢工廠與歐陸電影式的夢工作。好萊塢式的夢工廠源自於美國經濟大蕭條,人們尋求進到戲院中如夢似幻般的世界好逃避現實,於是好萊塢以工業流水線生產的方式,大量製造歌舞等類型電影來餵養影迷,以及嗷嗷待哺的男女小明星。於是我們看到伍迪·艾倫(Woody Allen)《開羅紫玫瑰》式的女影迷想要走入銀幕中,或是彼得‧傑克森(Peter Jackson)的《金剛》女主角想要得到電影女明星的工作等等,皆是指出她們要走入某種夢幻,以致於片中總會顯現出幻夢與現實生活的特定落差而無法解消;歐陸電影式的夢工作相較之下則悠然自得許多,呈現的往往是電影創作者無法分清夢與真實,時常工作與生活不可區分,於是我們會看到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有「夢是唯一的現實」之說,而類似於《八又二分之一》呈現導演與表演者困處在各種創作瓶頸的電影還有楚浮(François Truffaut)的《日以作夜》、高達(Jean-Luc Godard)的《激情》、柏格曼(Ingmar Bergman)的《假面》等等,但這樣戲裡戲外不分的真實心境,對於歐陸導演來說是自傳且政治經濟學式的,某種程度上還可以批判性地自處於這樣落差之中。

然而問題在當代又更為複雜,因為在美國好萊塢明星夢中,幻夢與現實的落差如此巨大且滿是傷害(如無法成為巨星而焦慮崩潰,或失去明星光環而過氣自棄,以致於寧可停留在戲裡頭而不願走出來),更不用說這一兩年還發生了女性電影從業人員薪資不公,乃至於製片或導演挾以權勢的性騷擾醜聞連環爆,好萊塢夢工廠的成功路徑總是經不起自我和眾人的考驗,雖然這十年來也有很多美國好萊塢電影如《美國甜心》、《幸福心療程》、《寂寞星圖》試圖從製片、明星的心理醫生或是瑜珈大師的故事面向,呈現了好萊塢紅樓金粉漫天的鎂光燈後,那些影藝人員憔悴的形貌與醜態,但都還是沒有比大衛·林區早先拍的《穆荷蘭大道》和《內陸帝國》那樣直指演職人員心中的恐懼與憂傷。

在《穆荷蘭大道》中,大衛·林區讓女演員一人分飾兩角,穿梭在A咖與C咖的內在情境之中走不出來而身心交瘁,使得娜歐蜜.華茲(Naomi Watts)飾演的貝蒂最終選擇了不堪的結局。在《內陸帝國》中,大衛.林區則進入到演員更深邃的夢中意識,與自己所扮演所致敬的已故演員相遇,從而達成和解,進入到名為「寂靜劇院」的新境地;放下自己的身段與身姿,安然下戲。或許,大衛.林區已經走出了好萊塢的噩夢工廠,從他最為噩夢化的拍攝手段與人心異變而幽微的通道設計中走出來,而《雙峰》第三季也可能只是夢餘說夢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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