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劇團《被遺忘的》,從勞動者身體尋找生存記憶

2021 秋天藝術節,河床劇團籌備已久、因疫情而有許多波折的作品《被遺忘的》,於 11 月初在國家戲劇院演出,受台灣 1984 年的三起大型煤礦礦坑意外所啟發,這次作品是獻給在台灣煤礦產業發展史上犧牲生命的勞工族群,但該作的內涵也不僅限於此,發想與創作團隊試圖以美學為溝通的工具,在歷史事件中延伸出較為當代的議題。

從九〇年代末成立以來,河床劇團的「招牌」起手式,就是某種「如夢似幻」的氛圍 —— 雖然藝術總監郭文泰總不喜歡媒體以這樣的方式形容河床劇團的作品,對他而言,區分夢與現實就打破劇場夢幻的魔力了。不過在筆者眼中,河床劇團的魔力在於以詩意的奇想運用每一個表演空間,再日常的空間或正規的演出場地,到他們手中都變成獨一無二的場所。

河床的演出多在小劇場空間進行,在雲門劇場致敬草間彌生的《千圈の旅》,舞台設計是讓觀眾以低身或彎曲身體的方式進入觀眾席,以身姿進行身體暗示,讓大家如催眠般被帶進草間彌生作品的邏輯與世界。而「開房間計畫」則是河床劇團另一個標誌性的藝術計畫,在許多飯店的空間、美術館與畫廊裡,劇團上演了無數齣只為一位觀眾量身打造的劇場,善用空間的現地製作,讓飯店大廳、電梯或飯店房間都成為只為你和角色存在的無人之境。

然而《被遺忘的》裡最令人期待的元素之一,就是少見於河床劇團的舞台大製作。大製作指的不只是舞台規模、製作費用或是演員人數,而是比起以往幽微隱匿、能塑造私密與神祕感的小空間,本次將是迎向觀眾席的開放大舞台。這碰上劇團一直以來的導演風格,產生了令人驚嘆的新畫面。

一片黑暗中,空氣裡似有些煙塵飄散,一個穩定的呼吸聲響起,如從地心傳來。燈微亮,薛西弗斯推著他的石頭在圓形的時間裡行進他永恆的步伐,只是這次他不是在陡峭山坡,而是身著汗衫、戴著黃色安全帽,在台灣北部地底的蜿蜒礦床中蟄伏,為自己、家人和台灣經濟發展的命運進行往復的勞動。

這些礦工生活景況的表現,不是基於寫實而完整的再現,而是由「動態的空間」所創造之氛圍,與「勞動者的身體」。如上述所提到的,河床一直以來的舞台意象呈現,是能營造親密體感的角落空間,或是對非傳統黑盒子舞台的演出空間進行現地製作;於是當面對大舞台的開放性,他們則以不同的策略來形塑一種場景不斷位移的感官感覺。

舞台降下一個透明盒子並放進煙霧代表熱氣,舞者則表現出礦工的心境。(攝影/張震洲)

值得一提的是,這次除了藝術總監郭文泰,他們也找來美國杜克大學戲劇系副教授兼系主任托莉‧班德(Torry Bend)擔任聯合導演。雖然因疫情影響,班德主要從美國遠距連線給意見,無法來台親自參與導戲,因此本戲主要主創者還是郭文泰,但仍能看見想法的謀合。如該作製作人葉素伶分享其中一幕,一塊地上的布幕在演員的表演中逐漸成為一顆巨石,呈現兩位創作者互相激盪下對物件與場面調度的巧思。

在《被遺忘的》當中,光影和大型物件之間的關係非常細緻,在燈光巧妙地轉換、悄悄創造視覺死角之下,大型布景以如開場的薛西弗斯之緩慢速度不斷移動、交錯,並在不知不覺中形構下一個畫面,似乎就連舞台也在呼應那樣的永恆勞動。

舞台與物件在本齣戲中確實扮演重要角色,當礦工在地表下工作,眼前是不動的山、堅實的土,他們用肉身往內挖掘,只有頭燈驅散黑暗。在藝術再現中,勞工身體成為主角,其生存狀態被析出,由台上物件凸顯其成為中心。如在其中一個段落裡,兩面移動的布景時而成為包夾他們的狹窄礦坑,時而轉換成歇息的工寮或住家。

礦坑的想像又在劇碼的行進中漸漸轉為抽象的概念。黑色的背景前,有一大束黑色的氣球,由幾乎消失在其後的演員進行「操偶」,一團無以名狀的黑色物體由蠕動至發狂,引起觀者心中奇異的感受,使我們在心理上逐漸接近礦工生存狀態。但作品除了以美感重現過去,也必須投射未來。新北市的最後四個礦坑於 2000 年正式關閉,也標誌了礦業時代的結束。透過藝術創作,能將現在的我們與台灣礦業的歷史連結起來的元素是什麼呢?

對創作者而言,顯然是某種「為家庭犧牲」的心情,與工作的本質。在演出片段中,觀眾可見著裝成上班族的角色,在扭曲的身體表演中,與礦工處於同一時空。對筆者而言,這樣的畫面處理雖略為直白,但其立意清楚明白,即連結現今大眾所習慣的城市白領勞工,和在當代的社會中,以及在未來將愈來愈稀少的藍領勞工。

勞工身體與意志絕對相關,且不管我們以為未來的日子將如何與之漸行漸遠,這種身體早已內化在我們體內。不管是在地底礦坑冒著高職災風險,求以體力換取一家溫飽;還是朝朝暮暮地坐公車去一個你並不鍾愛的辦公室上班,那都是屬於現代社會的一場生命的戰鬥。

《被遺忘的》是在訴說一段被遺忘的過去,雖然「包含」歷史,卻也並不僅限於台灣礦業的歷史,更指向當代人類的心理狀態。我們感覺與自己的身體分離了,遺忘了「生存」更廣闊的意義。有時重新去感受生存的難與遭遇的抗力,並記起從前的人們如何活出屬於他們時代的樣貌,會使我們從體內深處找到力氣,去面對眼前屬於我們的戰鬥。

開場畫面結束後,整個舞臺平面向下降,消失在觀眾眼前,取而代之的是向上竄起的紅色煙霧。一位演員吊掛在中央墜下的隱形繩索上,於虛空中掙扎。(攝影/張震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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