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有幾個日本演員、幾部日本電影和電視劇令人感慨青春易逝。像《寬鬆世代又怎樣》裡不斷重考大學的柳樂優彌、去年《花束般的戀愛》裡，隨著年月被現實社會拆散了的菅田將暉和有村架純⋯⋯而到今年，由松居大悟執導的《回到戀愛終結時》，起初以為只是個浪漫小清新的愛情故事，結果卻像沉重的一下直拳打進心坎裡。
《回到戀愛終結時》與吉姆・賈木許
電影《回到戀愛終結時》源自三個創作人的故事：日本樂隊 CreepHyp 的主唱尾崎世界觀寫了一首致敬美國獨立電影導演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的〈Night On The Planet〉，發行之前，讓好友松居大悟試聽，但松居另有想法，提議把歌詞改編成電影劇本，而這部電影的男主角，就是他們已私下相識十多年的池松壯亮。戲外是三個志同道合的吉姆・賈木許影迷，戲裡則是一對情侶，一個因傷放棄成為舞蹈家，為繼續留在劇場而轉行為燈光師，另一個發現自己不適合幕前演出，甘於做一個生活平淡而實在的計程車司機。兩個失去／放下了夢想的人，在倒敘的故事脈絡之中，原來也曾經喜歡過吉姆・賈木許，相戀時還會深夜一起看《地球之夜》（Night On Earth）。
故事之中，導演有意安排一些情節來戲仿吉姆・賈木許早期名作《地球之夜》和《神秘列車》（Mystery Train），並邀請了屢次跟吉姆・賈木許合作的永瀨正敏客串演出；但當然，電影本身動人細膩之處，不在於如何重現這些經典鏡頭，而是它確實有著一些獨立電影精神；捨棄公式化敘事與對話，跳過了男女主角離合悲歡的高潮，反而捕捉一些看似微枝末節的前因後果，但重新連結當中的因果瓜葛，更顯得餘味深遠。
這個以倒帶形式描述了男女主角照生（池松壯亮飾演）和葉（伊藤沙莉飾演）如何從「分手後」回到「相識前」的愛情故事，也不是要問「什麼是愛情」這種陳腔濫調，而是關乎時間。時間足以改變一段戀愛關係，但時序卻可以改變心境。將悲劇倒轉來看，便能發現它的窩心喜悅，就像把失意的日子反過來倒著走，路沒有變得平坦，但原來那跌跌撞撞的步姿，其實是自得其樂的舞步。
沒有導演不喜歡的池松壯亮
除了別樹一幟的故事鋪陳，《回到戀愛終結時》的兩位主角亦相當出色。過去經常擔任配襯角色的伊藤沙莉一直被低估，這次能夠證明演技、大放異彩，不單是因為遇到了好角色，還很大程度因為遇到一個同樣出色的對手——池松壯亮。
池松壯亮是筆者近年相當欣賞的日本中生代男演員，第一次在腦海裡牢牢將他記住，應該是他在宮澤理惠主演的《紙之月》裡飾演一名輕浮幼稚的小白臉。池松並非所謂「高顏值」演員，身材短，也總是太瘦，不可能是靠一張臉被包養的美少年，但選角及其演出令人印象深刻，剛好觀照了女主角如何逞強假扮富婆，至少要在這個相貌平庸的廢柴男子身上盡情一嚐奢侈荒淫、泥足深陷的快感。
當然，池松壯亮本身出道得很早，十幾歲已是舞台劇演員，而第一次參演電影，就是湯姆・克魯斯的《最後武士》。起點站得很高，演技無庸置疑，但作為演員的際遇則不算順遂，這或許跟池松缺乏明星相有關。不過，少了一些優勢，卻也成為他的最大優勢——池松多年來都一直深受藝術電影導演的喜愛，石井裕也、是枝裕和、深田晃司、周防正行等日本名導的作品裡，經常可以看到他的演出。甚至讓我覺得，只要是池松壯亮的作品，都必定是跟某個很厲害（而且私下關係很好）的創作人合作，而且他們一定會交出一些脫俗而趣味饒生的作品。
「沒有明星臉」是池松獨有的演員特質，他有著一張看不出什麼趣味，而且也很像路人的臉孔，沒有精緻的明星相、天王巨星的吸引力，取而代之是一種更容易接近故事角色的實在感。因此他能夠在《紙之月》露出看到瑞士名錶時雙眼發光的猥瑣模樣；在《男人真命苦》生動演出想為女友報仇，結果被揍得滿臉鮮血鼻涕的窘態；以及在《回到戀愛終結時》完美詮釋那份鬱不得志的落魄，獨自吃著生日蛋糕的寂寞。如果不是池松壯亮，那些角色會變成一個窮婦人不敢高攀的英俊小生、被打到口青面腫還是一身帥氣的男主角，以及懷才不遇但愈見滄桑魅力的藝術家。而這些東西，池松壯亮身上都沒有。
他就是將角色的醜怪、寒酸與難堪，赤裸裸地表露出來，他們就是活得一點也不好看。擁有明星相的演員本身太好看，他們沒有（又或者是不捨得、不允許被觀眾看到）醜態盡出的一面。
不一定要做明星
事實上，在《回到戀愛終結時》的故事裡，松居大悟也透過男女主角與其他角色的對話，討論過所謂明星。誰沒有發過明星夢呢？就算自己做不了明星，都會幻想自己跟明星交往，至少說起來也會自我感覺良好。在人人都是網紅的年代，這種想法更為普遍，但電影有意唱反調；男主角無奈接受了一切重新開始，但終究只能退居幕後營營役役，女主角亦早有覺悟，她不羨慕也不想做明星，更不想與明星交往或扯上關係。正如相熟的客人問她，想過更好的生活其實有更多好選擇，不需要做計程車司機。然而，她答得毫不猶豫，賺錢過活是主要原因，但不代表她並不享受現在的生活，她是喜歡成為計程車司機才會繼續做下去。
以上情節，部分來自吉姆・賈木許的《地球之夜》，原裝舊版的故事裡，由薇諾娜・瑞德（Winona Ryder）飾演的計程車司機，於機場遇到吉娜・羅蘭茲（Gena Rowlands）飾演的星探，對方下車時主動邀請試鏡，認為她很有明星相，但她馬上拒絕了。她不想被明星的身分吸引而嘗試改變現在的生活方式，她有自己本身想做的事情，因此安於現狀。當然，現實中薇諾娜・瑞德並非如此，她那掩藏不了的明星氣質隨即就被名導法蘭西斯・柯波拉看中，翌年跟基努・李維主演的《吸血鬼：真愛不死》更成為影壇經典，而在《地球之夜》僅僅作為對白的那份計程車司機的人生覺悟，反而更像沒有明星扮相、從影多年一直在鏡頭背後生活低調的池松壯亮的寫照。畢竟，總有些事情是明星無法憑著自身優勢做到的，因為它屬於沒有優勢的凡人。像計程車司機，像池松壯亮這種只是演員的演員。（伊藤沙莉答應演出之前，劇本最初男女主角身分對調，計程車司機的角色，本身是由池松壯亮飾演。）但順帶一提，儘管個子不高，長得不夠好看，甚至已不年輕了，池松壯亮卻是許多男孩子的夢想。因為他是50年後經典重拍，由庵野秀明執導的《新．假面騎士》一號男主角。明明就比二號男主角柄本祐矮了幾公分，但好像整個日本，最好的導演都會特別偏心，把他們最好的角色預留給這個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