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記憶的辯證——專訪小說家阮越清

阮越清的首部小說《同情者》獲得了包括2016年美國普立茲小說獎在內的各大獎項。無論讀者身處何方,這是一本能和任何遭遇分裂、衝突與偽善意識形態幻滅之所在呼應的小說。《同情者》談的不僅是越戰,更是一段普世的故事

(訪談中多數作家人名為暫譯,作品多數未引入台灣書市,例外為安德森與科茨。感謝焦源鳴共同撰寫題目與編輯校對,亦感謝馬可孛羅出版社協助聯繫。)

插畫 詹仕靜

請問您從何學習越南以及南越的歷史?對不瞭解越南歷史的人來說,該從何處著手認識這麼龐大的題目?

我赴美時是一名難民,對那個害我離鄉背井的「越戰」略有耳聞。我對我拋下的那場戰爭和國家總是很好奇,那個世人多半稱為南越的越南共和國。從孩童到青年時期,我看了很多美國拍的越戰電影,世界上大多數人對越戰所知差不多也都止於這些作品。但我明白這些電影有很大的侷限性,它們都僅以美國人的視角看這場戰爭,越南人即便有戲分,也就只是中槍、被殺、被強暴或者被救援。我們沒有主觀意志或能動性,而我們的故事無人問津、不見天日。於是大學時,我更認真地鑽研這段歷史,讀了更多越南人與越南裔美國人作家和學者的著作。

如果有人想從美國人的角度認識這場戰爭,那麼事情很簡單,因為資訊非常豐富,有些書籍和電影甚至相當知名。法蘭西斯・費茲傑羅(Frances Fitzgerald)的《湖中之火》或史丹利・卡諾(Stanley Karnow)的《越南》都是名著,或者電影如《現代啟示錄》、《金甲部隊》、《前進高棉》、《越戰獵鹿人》或者肯・伯恩斯(Ken Burns)和林恩・諾維克(Lynn Novick)製作的十八小時越戰紀錄片。不過如果你有空餘的十八個小時,你更應該用來讀越南人或越南裔美人的著作,他們能給你世界上大多數人不知道的觀點。

我先點名幾位作家:保寧(Bao Ninh)《戰爭哀歌》、黎氏豔歲(Le Thi Diem Thuy)《我們一塊尋覓的幫派分子》、馮黎莉(Le Ly Hayslip)《天與地》、楊秋香(Duong Thu Huong)《無名小說》、裴氏(Thi Bui)《盡力而為》,族繁不及備載。

我在以下兩篇文章裡提供了更多參考:

  1. Literary Hub:〈Vietnamese and Vietnamese American Lit 〉
  2. New York Times:〈The Great Vietnam War Novel Was Not Written by an American 〉

您的著作在越南裔海外族群及越南國內的迴響如何?又,請問《同情者》有哪些角色是根植於真實人物?

在我得到普立茲小說獎以前,有幾位海外越南人聯絡過我,或者談論我的著作、分享《同情者》在他們心裡掀起的波瀾。這些讀者的年齡層從對戰爭無所記憶的年輕人,到曾經目睹越戰的長輩都有。老一輩的覺得我把故事細節講對了,年輕人則一直渴望有一本能表達越南裔美人觀點的歷史作品。當然也有越南裔美人沒法讀我的書,因為他們不會英文,也有人拒絕讀我的書,因為故事主角是越共派來的間諜——這些越南裔美人反共到了極點,他們甚至無法把共產黨人視為人類。

但在獲得普立茲小說獎之後,霎時間好像每個越南裔美人都以我為榮,不論他們是否讀了這本書。就連遠在越南的人們都聽說了。舉例而言,我爸在我得獎幾天後打給我,當時我還沒將得獎的事告訴他,他劈頭就說:「越南的親戚打來說你得了普立茲獎!」他樂得暈頭轉向。值得玩味的是,當越南非官方媒體報導了我——阮越清——得獎的事情,國營媒體卻只說,有個越南人得了普立茲小說獎。

這本書的題材似乎太過敏感。能看得懂英文的在地越南人都同意,也認為《同情者》是必要之作,因為這本書講述了越南政府禁止大家討論的議題。《同情者》現正翻成越南文,但我不知道政府是否會允許內文一字不改地出版。我的短篇故事集《難民》的越南語譯本會在這個月出版,其中一則故事遭整篇刪除,因為其中有幾句話談了越戰後共產黨幹的好事。

至於真實人物給我的啟發,包括將軍是以惡名昭彰的越南共和國副總統、空軍司令阮高祺為本,做了大幅改編;詩人的靈感來源則是越南裔加拿大知名作家阮玉彥,他以越南文寫作,也是熱門綜藝節目《巴黎之夜》的共同主持人。主角則是鼎鼎大名的共產黨間諜范春安,此人1950年代在加州讀書,返回越南南方後成了許多美國人的重要友人,後來因間諜行動成功被共產黨秘密拔擢為少將。

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想像的共同體》寫道,雙語的知識分子是「寂寞的」、「與牢固的本地資產階級失聯」。你會如何形容你的孤單?寫作是否會紓解你的孤單?

我生於越南,卻在美國長大成人。在美國長大時,我自覺是我父母越南家庭裡的美國間諜,在外頭則是美國世界的越南間諜。我當然寂寞,因為在兩個世界我都難以自得,多少和我的雙語能力有關(我輕鬆掌握英文,卻丟失了很多越南文,還要從頭學過)。然而,安德森指出,雙語能力並非是讓人與資產階級疏離的唯一因素,你還要是個「知識分子」。我從小就渴望成為知識分子,雖然我可能不會如此措辭。我很愛讀書、愛問問題又多疑,而且嚮往「文化」,一種非中產階級的價值,無論對象是美國或越南文化皆然。我不相信美國人對很多事情的看法,比方說越戰,但我也不信任越南難民的觀點。

我在兩種文化和意識形態裡頭都不自在,所以我很寂寞。寫作是個處理許多疏離問題的方法,也有助於回答我對自己身分、歷史、政治、文化和歧異的疑問。但寫作從不會排遣孤單。作家是非常寂寞的職業,能享受寂寞才能當上作家。作家沒道理要排遣寂寞。

排遣孤單的並非寫作,而是寫作帶來的事業成功,兩者截然不同。諷刺的是,現在我希望我能再孤單一點,希望大家讓我獨處,別再叫我參加講座、訪談或讀他們的書,我才能重返我那疏離的自在孤獨。

越南共和國與中華民國在台灣有著多於我們一般人所知的共同點,兩國都是美國支持的內戰敗軍、冷戰的卒子,也經歷長期殖民,國民黨政府甚至曾拿虛構的越南難民故事〈南海血書〉作反共宣傳,中華民國國軍還曾在1987年屠殺登島的越南難民(東崗慘案)。你會如何向台灣讀者推銷你的著作?

我想《同情者》 的故事能呼應任何遭遇分裂、衝突、占領、意識形態偽善與幻滅的所在,還有被迫選邊站的苦澀壓力。台灣並不特別,越南共和國亦然。其實有非常多國家在20世紀都碰過這些問題,肇因於殖民、共產主義或者冷戰。正因如此,我不認為《同情者》僅僅是「越戰小說」,而是普世的故事。

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分裂、台灣人的戒嚴迫害、監禁、凌虐異議分子、本國政治問題催生的海外族群、愛國軍派和民主自由渴望之間的衝突、以公正的角度回首過往之困難——這些都是中華民國與越南共和國的共同經驗,也都是我的小說處理的題目。

縱然你不同意好萊塢演繹的越戰,或者説越南人眼中的「美國戰爭」,其中是否有你認為越南人演出較為細緻、立體的作品?你看過菲律賓電影《現代啟示錄之子》嗎?電影的主角「據稱」是《現代啟示錄》導演的私生子,和你的作品頗有共鳴之處,雖然比起你的作品,該片不怎麼討論政治議題。

我沒聽過《現代啟示錄之子》,謝謝你讓我注意到這部作品。在較有越南人意識的美國作品裡頭,奧斯卡得獎紀錄片《心靈與智慧》還算不賴。該片確實關照了越南人的觀點、越南人的哀痛,儘管該片對南越政治菁英並無同情。越南製片人當然呈現了較出色的越南視野,但他們在經濟和影視產業裡位居下風,難以推廣越南電影。

鄧南明(Dang Nhat Minh)的《何時到十月》以非常動人的方式講述了戰爭如何影響一名寡婦和她的家庭;他的另一部《烈火燃燒》則因以等量篇幅呈現美國與越南觀點而顯得難能可貴。越南裔美國導演陳光咸(Ham Tran)《秋天的旅程》處理南越故事的手法蔚為史詩;住在法國的陳英雄(Tran Anh Hung)講的越南故事則非常細膩,像是《青木瓜的滋味》。女性主義理論巨擘、製片人崔明霞(Trinh T. Minh-ha)衝擊力十足的紀錄片《姓越名南》至今依然是實驗派影像的經典作品。

記憶與其力量,作為一種被失衡地產製與應用的媒介,是你書中的核心題材。包括台灣在內,當代有許多紀念塑像、紀念碑與紀念館的意義遭到質疑、重新評價。您在著作《不朽》中提出「公正的記憶」這樣的概念,您如何從這個觀點來解讀塑像的保存、重鑄與移除?

不論其是否公正地呈現過往,針對紀念碑和紀念館的辯論都是關乎歷史和記憶的辯論,但這些辯論其實都隱晦地源於當代的不正義與不公平。

在任何社會裡,歷史與記憶的辯論都暗伏禍害,不過這些辯論都是擺在明處。躲在暗處的則是述說過往故事的權力與管道。誰擁有興建紀念碑與博物館的大權呢?在越南,只有政府能夠興建,或者批准代理人興建紀念碑。越南的歷史與記憶也因此不對等,因為南越的觀點幾乎湮滅了。

在美國,南北戰爭遺跡的爭議多少源自於引爆南北戰爭的種族主義、奴役和不平等,而且問題至今未息。黑人依然是種族主義和不平等的受害者,也缺乏生產方法(means of production),於是缺乏記憶方法(means of memory)。講到越戰,則依然是美國記憶裡的美國戰爭,因為美國人大多只想聽他們自己的經驗,他們也控制了記憶方法。

我這類的小說作品是異數,真的是幾千分之一那樣的分量。雖然我不清楚台灣的情況,我猜我們有相似的處境。只要有一方人更能操縱權力、金錢與影響力,他們就會宰割、形塑過去記憶在公眾眼底的樣貌。

你會不會哄騙或者要求你的兒子讀你的著作呢?

絕不!如果不想讓他疏遠我,沒有比逼他讀我的書更糟的方法了。他想讀就能讀,這些書都擺在我們家書架上,但閱讀與否全憑他決定。他現在才4歲,但我就能想像我的著作會如何加劇日後常見的父子問題。我只希望我能養出一個對智識好奇且願意和老爸溝通的兒子。也許他有朝一日會因為這種理由而讀我的書,而非我逼他讀。

你能否談談讓你暫告臉書的手邊計畫?是《同情者》的續作嗎?退隱社群媒體的生活如何?

我正在寫《同情者》的續作,目前取名叫《交付者》(The Commited,暫譯)。故事接續《同情者》,就從南中國海上的難民船展開,並帶著我們的主角前往1980年代的巴黎。

我實在太喜歡用臉書了。我很擅長寫臉書貼文,關於生活瑣事,甚至是一些嚴肅的想法,但臉書真的耗費我太多時間了,尤其是我又總想回覆所有評論。獲得普立茲小說獎後的一年裡,臉書寫作取代了我的小說寫作,有太多東西要處理,結果我只寫了五頁小說。

而且,臉書的設計就是想拐人成癮,我在上頭花太多時間,而非寫作,我發覺自己不復寫《同情者》的專心。所以臉書必須從我的生活退場,小說才能寫快點。而且我停掉臉書之後,還真的順利重修了小說的前一百頁、寄給了經紀人,經紀人也說東西很好,我想我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你最欣賞的當代作家是哪些人呢?

太多了!這裡只能提過去十年裡我讀到、打動我的作家們。詩人有克勞迪婭・蘭金(Claudia Rankine)、王洋(Ocean Vuong)。小說家則是保羅・比蒂(Paul Beatty)、安東尼奧・洛博・安圖內斯(Antonio Lobo Antunes)。漫畫回憶錄作家有裴氏、馬賽林諾・涂翁(Marcelino Truong)、黎亞德・薩圖夫(Riad Sattouf)。散文家是瑪姬・尼爾森(Maggie Nelson)和塔納哈希・科茨(Ta-Nehisi Coa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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