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網球,叫費德勒

費德勒很愛哭,那幾乎是球迷的「費德勒經驗」裡重要的一環。我知道仍有人不看網球的,費德勒的全名是羅傑・費德勒(Roger Federer),是瑞士的職業網球選手,也是21世紀全球最知名的瑞士人。

喜歡費德勒的球迷自稱「費迷」,大約佔了我網球同溫層的80%,他們簡稱費德勒為「費」,正如其他兩位網球天王的球迷,簡稱他們擁戴的選手為「納」或「喬」。

這是一篇追憶費的文章,寫在他退休之後。「退休後的運動員」可能是人類一百年前發明職業運動以後,當代社會中最奇特,也最尷尬的身分。一個三十多歲或四十出頭,各方面都正要達到巔峰的人,明白向世界宣告他「最好的時光」已一去不返。

接下來一生,都是餘暉。所有的談話,都圍繞著過去。

職業運動是文明發展的最終階段,由資本主義、大眾媒體和流行文化強勁匯流,某種程度上是戰爭的複製品(這也是為何運動術語大量挪用了軍事語言)。退伍軍人返回家鄉,生活時常無法回歸常軌,他們的人生被切割成兩段,上半場發生的事情,影響著每一個下半場的決定。

退休的職業選手同樣需要過渡期,以適應不在球場上征戰(這就是一個軍事用語)的日子。而喜愛他的球迷,也需要時間或其他心理機制去接受球員退役的事實。寫這篇文章,去追溯費德勒在我生命中的某些時刻,便是我慢慢把他放下的方式。如同每篇關於他的文章,裡頭都會有納,會有喬,那是三個男人間的量子糾纏,直到地老天荒。

費德勒的眼淚來自勝利,也來自被擊潰,勝敗在他心中具有相同的份量。淚水是身體的延伸,是一個人表現在乎的證明,對於短兵相接的網球員,感性只在賽後被容許。網球是一種心理戰,愈成功的選手愈知道如何隱藏自己的脆弱和不安,以及最容易在比賽過程中出現的情緒——懊惱。

忘了剛才吧!重整旗鼓,讓自己專注在此刻的發球,或對方即將發過來的球上,網球是一種極度當下的運動。

處在比賽狀態中的費德勒,是身手敏捷的刺客,甚至無情的殺手!他是攻擊網球的典範,相持時總是先發制人,而不是被動地等對方失誤。這是費德勒能享有「全球主場」的原因之一,人會被積極主動之人所散發出的自信給吸引,那種「趨光性」是我們的天性。

一旦扣人心弦的賽末點(Match Point)結束後,轉瞬間,剛剛出手咄咄逼人的費德勒又變回一位溫文儒雅的紳士,走到網前和對方握手、致意。如果是在決賽輸球,還得站在頒獎台上領取那個比較小的獎盃,說對方的好話,並很有風度地替剛擊敗你的人鼓掌。

每個網球員其實都是如此,場上場下判若兩人,但費德勒的開關比其他人都絕對,場上的他,犀利的眼神就像嗅到血腥味的獅子,下了場立刻換上溫馴山羊的面容。哪個更接近真實的他?或許兩者皆是。能成為傳奇,不會只有一種人格。

費德勒的職業生涯贏了1,251場球,輸了275場,勝率高達82%,不過納與喬的勝率都比他高。但費有一項很珍貴的紀錄,是其他天王無法比擬的:參加的1,526場單打賽事中,他從未退賽,只要走上球場,費德勒就會把比賽打完,無論當天的狀況多麼糟糕或身體出了什麼差錯。

這種敬業精神不只是尊重對手,尊重自己,更是尊重比賽本身。讓對手好好擊敗你,而不是因為你退出而取勝,這就是格調,是費德勒經驗另一樣重要的核心。

他不是沒有「年少輕狂」的歲月,1998年,17歲的費德勒加入 ATP 世界巡迴賽,剛升格職業球手的他後腦勺紮著一個馬尾,身穿大兩號的上衣,心氣一如當年的反拍還不太穩定。在場上遭遇逆境時挫敗感全寫在臉上,生氣會摔球拍、大吼,因此輸了一些該贏的賽事。他是剛上場捕獵的幼獅,還在學習控制自己,並熟悉各種狩獵技巧——何時該沉住氣,何時又該放手一博。

2001年夏天,將滿20歲的費德勒在英國的溫布頓賽場遇見了當時的獅王,美國網球傳奇山普拉斯(Pete Sampras),他是衛冕冠軍,是溫布頓翠綠草地球場的守護者,包括2000年在內已七度奪冠。大滿貫等級的賽事,奪冠必須在兩週內贏七場球,男單是採五盤三勝制,對選手的體力和耐力都是嚴厲的考驗。

山普拉斯是費德勒從小看球的偶像,兩人都是單手反拍的選手,有乾淨利落的網前截擊,高壓扣殺挾帶力與美,並有無與倫比的發球統治力;隨著時間淬煉,費德勒的整體技術發展得比山普拉斯更加全面。那是兩人職業生涯唯一一次交手,29歲的山普拉斯準備尋求溫布頓五連霸,在第四輪的一場五盤大賽中,輸給了球技仍待雕琢,卻有無窮天賦的費德勒。

他在草地上扳倒了巨人,一幅網球場上世代交替的畫面在世人面前展開,只是那時很多人還不知道,自己將從山普拉斯的球迷,慢慢轉變為費德勒的球迷。那是我大學畢業的暑假,在哥兒們的公寓裡,一個颱風天配著啤酒看完的球賽。

當時的夏天仍有颱風過境,伴著轟隆隆的風聲,而當年山普拉斯的年紀對網球手已算暮年,隔年他奪下美國網球公開賽冠軍後光榮退役,很難想像二十年後,「三巨頭」費納喬能把網球選手的輝煌時代推展到將近四十歲。

2022年秋天,費德勒釋出了他的退休宣言:「我今年41歲了,過去二十四年,我打了超過一千五百場球。網球待我不薄,但身體告訴我是時候了。」

與其說那是一則「震驚世人」的宣言,更像眾人心知肚明的現實,等待費德勒在適當的時機宣布。他被膝傷所困,超過一年沒有比賽了,過去幾年也是打打停停,職涯後期就在手術和復健的循環中消耗著,疫情也耽誤了他仍有競爭力的一些時光。

「這實在太痛苦了」

2018年,他在澳洲網球公開賽舉起自己最後一座大滿貫金盃——他的第二十座,那年他36歲。能維持那麼久的巔峰,除了運動醫學的進步、完善的後勤團隊(妻子米爾卡功不可沒),還有費德勒自身對網球的熱愛。但每個費迷都知曉,讓費繼續在場上馳騁的動力,是來自納達爾(Rafael Nadal)與喬科維奇(Novak Djokovic)持續不斷的衝擊與挑戰。

曾讓費迷氣得牙癢癢的納與喬(費和他倆的生涯對戰成績都落於下風),卻在費德勒宣布高掛球拍的那一刻,成為深深感謝的對象。感謝他們一路把費推向卓越,開發出更多技能呈現給球迷更美麗的球賽,也感謝他們讓費德勒流下的眼淚,無論是勝與敗。

2018年澳網公開賽,費德勒拿下他生涯最後一座大滿貫金盃。(Getty Images)

2009年澳網,費德勒在決賽輸給納達爾,連續第三次在大滿貫決賽輸給小他五歲的納。頒獎時費德勒泣不成聲,靠在納達爾的肩上,「這實在太痛苦了。」(It’s killing me…)電視機前的費迷跟他一樣痛苦,納達爾那座高牆,從法國網球公開賽的紅土延伸到了其他的場地,擋在那邊,不讓費德勒跨過。

八年後,同樣的場地,相同的對戰組合,費德勒在另一場經典的五盤大戰中終於擊敗了納達爾,拿下澳網金盃。賽末點結束的瞬間,他又激動地哭了,那是他璀璨生涯的迴光返照(英文說 Renaissance),那時的費留著很帥的短髮,穿著剛好合身專門替他設計的球衣,拿著加大拍面的球拍(正是為了應付左手持拍的納達爾那又重又沉的正拍上旋球)。他的成長寫在臉上被時間壓深的線條,展現在更節制平衡的肢體語言,但比賽時那種銳不可當的精神不變,賽後的感性也不變。

我清楚記得那場球賽發生在農曆雞年的初二夜晚,團聚的大家族守著電視機,在第五盤那個來回26拍的抽球結束後都跳了起來!費總算在底線抽贏了納,在壓力下施展出魔法。

清楚記得的不單是那場球,對喜歡看網球的人,一場場球賽構成我們的編年史,就像一張張心愛的唱片。2005年我在紐約讀書,到皇后區的美國網球公開賽看了人生唯一一場費德勒的比賽;2007年回到台灣,和女友連續兩年到同一家運動酒吧,看費德勒在法網決賽遭納達爾痛擊;2009年姊姊在6月底生下女兒,7月初,我們一起在坐月子中心看費德勒在溫網決賽破了山普拉斯的大滿貫金盃紀錄。

2019年我在 K2 基地營留守,處在地球上最荒遠的角落,透過衛星訊號斷斷續續看著文字轉播,得知費德勒在發球局錯失了兩個冠軍點(Championship Point),溫網決賽敗給喬科維奇。我慶幸自己不用在電視上看見費德勒心碎的臉。

碎開的心終究會被時間癒合,職業運動雖然目的是求勝,失敗同樣可以定義一個人。不只是大滿貫總數,曾經費德勒創下的所有不可思議的紀錄,已經一項一項被納與喬給超越,但每個費迷都有一本珍藏的費德勒編年史,裡面記載了自己的生命和那個風度翩翩的瑞士人的交疊,以及記憶中的想念。

或者是,想念中的記憶。我想念他不同時期的服裝,想念他站在底線前一步突然揮出的反拍變線,像藝術家的神來一筆。想念他芭蕾舞者般的輕盈步伐,擊球後仍盯住球拍的接觸點彷彿那一刻變成慢動作電影的那種風格。想念他聞風不動又無所不在,整座球場為他慢了下來,作家大衛・福斯特・華萊士有個詩意的描述——觀看費德勒的比賽,是一種宗教體驗。

想念在那些贏不了納達爾的時日裡,很長一段時間,費德勒是世界上第二好的紅土球員。

他的生涯結束在2022年拉沃盃的雙打賽事,他和納達爾搭檔,敗給了更年輕的選手,網壇世代交替的局面再次來到眼前。納達爾,這個外號「西班牙蠻牛」曾帶給費迷許多嘆息的網子對面的大魔王,後來不但成為費德勒最好的朋友,更是陪他在球場上走完最後一哩路的貴人。

致詞時,費德勒又哭了:「我很開心經歷了這一切,我願意重新再來一遍。」(I am so happy I made it through. I will do it all over again)重新來一遍,可以再次品嚐勝利的喜悅,也要重新承受一遍所有的失敗、打擊,辛苦的訓練,與身體和心裡的傷。

納達爾坐在場邊,他哭得比費德勒還傷心。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