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雙年展《正確方向的每一步》:開放與自我詮釋

新加坡是著名的標語國度,無論在機場還是熟食中心(Hawker Centre)都能看到各類標語或是警語,處處可見提醒和規範,希望人民能夠依照規矩,在掌控之中生活。不過今年的新加坡雙年展,卻一反新加坡馳名的規矩,觀眾可以自由選擇要從哪個展館看起,在展覽空間裡,亦無順序可循,更沒有子題,只有每一個場地的開頭語,微微地讓觀者作為串連的線索。

如同此次雙年展的展名《正確方向的每一步》(Every Step in the Right Direction),並無任何標點符號,是問句?還是感嘆句?是一個開放的句子?還是封閉的?那又何謂正確的方向呢?在充滿規矩和制度的新加坡語境裡頭,更耐人尋味。

策展團隊中的 2 位策展人 John Tung 和 Andrea Fam 和我分享,這一次的雙年展,和傳統的策展方式相當不同,作為藝術總監的菲律賓策展人 Patrick Flores,不但沒有給予雙年展主題,反而是透過 6 個青年策展人的個人詮釋,再藉由策展工作坊來和對方分享自己的想法,提出想要邀請和委託的藝術家,而不是如傳統上對下,概念和執行分開的情況。

新加坡雙年展策展團隊
新加坡雙年展策展團隊。(Singapore Art Museum)

因此,整個展覽基本上並沒有中心的論述或是主要的作品,整個展覽呈現相當的扁平,觀者可以自行決定要從哪個場館開始看起,沒有建議的順序。在這次雙年展,有多達11個展示的場域,遍及整個新加坡,包含新加坡國立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吉門營房(Gillman Barracks)、拉薩爾藝術學院(LASALLE College of the Arts)等。而在 77 個藝術家之中,像是新加坡藝術家 Amanda Heng 的作品《每一步都算》(Every Step Counts)和 Nabilah Nordin 的《每個方向的障礙》(An Obstacle in Every Direction)似乎可以感受到主題的一點蛛絲馬跡。前者是一個行為作品,邀請觀眾一起進行行走的動作,找出自己的步伐;後者則是在空間裡頭放置許多障礙物,讓觀眾尋找可行走的路徑。

《每一步都算》
Amanda Heng《每一步都算》。(Singapore Art Museum)
《每個方向的障礙》
Nabilah Nordin《每個方向的障礙》。(Singapore Art Museum)

地緣政治與全球化

這些路,或是這些路徑究竟是從哪裡來,又可以從哪裡去?以東南亞區域為核心的新加坡雙年展,也企圖讓新加坡成為交會的中心,或是在方向上成為一個匯集點。尤其是一種區域不再固定的概念,而是透過不斷變動的經濟和政治活動,摩擦與塑造出地緣政治(Geopolitics)的樣貌。其中參展的兩位台灣藝術家張恩滿和許家維,不約而同透過動物追溯歷史,呈現地緣政治,如何透過殖民、貿易進入當地,成為文化地景的一部分,然而在這些變動中,對於區域又有什麼樣的改變。

排灣族藝術家張恩滿《蝸牛天堂》(Snail Paradise)在吉門營房展出,包含訪談、裝置、食譜等的大型作品。她透過「蝸牛」作為創作的主題,從自己的生命經驗——母親烹飪蝸牛開始,去回溯為何原住民會食用蝸牛,而蝸牛又從哪裡而來。她發現,原來蝸牛原生於非洲,可能經由殖民地的擴張或是貿易的路徑,一路從馬達加斯加、斯里蘭卡到馬來半島等,台灣的蝸牛則是由日本殖民時代的衛生官員帶來台灣,平地漢人逐漸屏棄,但依然在原住民的生活裡是重要的飲食文化。蝸牛移動的路徑,與殖民帝國的擴張如此相近,她借用航海裡頭指引方向的專業術語「針路」,創作了一件排灣族的刺繡作品,找尋自己和家鄉的連結,藉由回訪的路徑,來感受這其中的社會紋理,從食物鏈中找呈現出文化的地景。

《蝸牛天堂》
張恩滿《蝸牛天堂》。(Singapore Art Museum)

許家維的作品《石頭與大象》(Stone and Elephant)在新加坡國立美術館中展出,也是延續著他這幾年創作的脈絡,從熊貓、馬來貘,再到現在的大象。在這個作品裡,他從英國東印度公司的代表威廉.法夸爾(William Farquhar),也是後來的新加坡駐紮官作為探索的原點。藝術家從法夸爾的馬來人祕書的日記作為視覺的文本,兩個螢幕同時播放,呈現製作和敘事建構的過程。裡頭共有主要兩個敘事:其中一個是當時駐紮在馬來西亞的法夸爾曾經異想天開,想要收藏62隻大像,但僅有一隻存活;另外一個是,法夸爾曾經想要靠火藥拆除尼德蘭人遺留、相傳被詛咒的堅固城牆。這兩個敘事的場景即是博物館輸出的牆面,因為在日記曾經寫道「拆石頭就像大象一樣滿天飛」,而讓兩個故事有了交集,對動物的崇拜、巫術,都被西方的火藥,一併炸掉,象徵全球化的消除隔閡,卻也失去了特色。

《石頭與大象》
許家維《石頭與大象》。(Singapore Art Museum)

透過歷史  藝術給予反思

如同藝術總監 Patrick Flores 分享,他希望這個展覽可以反思當今現況,邁步向前,因此有許多的藝術家,從歷史和檔案著手。泰國藝術家 Ruangsak Anuwatwimon 的作品《轉生(霍柏木與瓦氏油楠樹)》(Reincarnations (Hopea Sangal and Sindora Wallichii))選擇了因為經濟開發,在新加坡瀕臨絕種的樹種。透過尋訪樹木曾經的棲地,呈現沒有了樹的環境,並找到兩種具有時代意義的例子:2002 年被砍的霍柏木,以及二戰前的瓦氏油楠樹,讓觀者重新省思開發與環境。同樣,新加坡藝術家趙仁輝的作品《女王山與周遭環境》(Queen’s Own Hill and its Environs)則是直接在展場附近的吉門營區進行,展名同時也是這地區的舊名,他透過 1 年多的時間,將撿拾到的既成物,透過攝影、影片,用編年的方式呈現這區域的轉變,像是從熱帶栽培園、軍營、非法移民的暫居地,再重回現在的次級森林。

《Reincarnations-Hopea-Sangal-and-Sindora-Wallichii》
Ruangsak Anuwatwimon《轉生(霍柏木與瓦氏油楠樹)》。(Singapore Art Museum)
《Queen’s-Own-Hill-and-its-Environs》
趙仁輝《女王山與周遭環境》。(Singapore Art Museum)

另外,新加坡藝術家團體「Post-Museum」作品《武吉布朗索引  #132:隱形的三聯像》(Bukit Brown Index #132: Triptych of the Unseen)分為 3 個部分,由 VR 和裝置組成。當觀眾進入時,會看見空空的戲台,唯有戴上 VR 眼鏡,才能看到現場—— 3 副 VR 眼鏡,共分為「鬼」、「社會運動者」、「政府」。那是因為新加坡政府在 2011 年時,想要在武吉布朗興建一個 8 線道的高速公路,但會直直地切人當地的墳場,引起了相當大的討論。因此這 3 方利害人士都在裡頭,但對於這個計畫,各有完全不同的視角。走出戲棚,會看橫衝直撞的汽車裝置,可見道路已興建完成。但有趣的事情,「鬼」真的在討論之中嗎?在墳墓裡頭的人是不是就沒有聲音,就該被忽視嗎?這是一個新加坡在發展時常遇到的事情,也是大多數城市發展時的兩難。

《Bukit-Brown-Index-132-Triptych-of-the-Unseen》
Post-Museum《武吉布朗索引 #132:隱形的三聯像》。(Singapore Art Museum)

77 件作品,分散在 11 個場域,遍布全新加坡,與其說這是雙年展,更像是一場藝術節慶。也許策展人更希望,每一個場館、每一件作品,都可以讓觀眾慢慢欣賞,鼓勵觀眾思考,而不是一口氣看完。但所設定的參與程度是否能夠達到呢?我仍存疑。新加坡作為東南亞經濟發展最繁盛的國家,一直尋求成為區域中的領導者,在視覺藝術領域亦然,在不斷磨擦的歷史和交會中,尋求動態的地緣政治的平衡。這一次去中心化的雙年展,比起以往,感受到藝術總監對於權力下放,給予青年策展人相對的參與和決策權,但也可以看見,作品的歧異程度和呈現,體現了新加坡少有的詮釋自由,雖帶給觀眾新鮮感,但過度的開放,似乎也讓雙年展缺乏足夠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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