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裡的流光:用身體跟空間一起構圖

去年三月開學季,英國的新冠疫情失控,確診者死亡人數急劇攀升、超過了法國和西班牙,幾乎成了歐洲疫情最嚴重的國家。當時,澳門舞者鄭雅文正在位於英國里茲的北方當代舞蹈學院(Northern School of Contemporary Dance)攻讀舞蹈碩士。

隔離期間,鄭雅文創作了影像作品「Plan F」。影片當中,她披頭散髮、如橫屍躺在採光明亮的小房間,時而則以剪影的方式出現在牆上幾何形狀的自然光投影中。接著我們看見她裸露的背部上逐漸留下一條條紅色抓痕,整副身體以詭譎的風格扭動著,塞進房間裡各個想像不到的空間。狂亂卻壓抑的關節控制和英國下午溫和的陽光形成一種寧靜的跳動感。那就像在訴說居家隔離、或人類「獨」卻不「孤」的狀態之本質。

掙脫他人的期待

Plan F

「那背上抓的,痛不痛啊?」我真心想問雅文的第一個問題衝口而出。

「哈哈,不疼,我知道很怵目,但我皮膚本來就很容易留下痕跡,我利用了這一點,做視覺效果。」螢幕那頭,雅文笑嘻嘻答道。

整個學期,約從 3 月到 8 月之間,雅文的房裡總架著一台照相攝影機。原本是為了拍一份作業,不過隨著隔離生活的開始,那台攝影機就這麼一直架著沒動。

「不瞞你說,我很想念那段日子。跟其他兩位室友互不打擾,常一個人待在那只有幾平方米大的房間裡。」

聽見這樣「隔離心得」,我有些錯愕,因為當時幾個朋友長時間「困」在疫情嚴重的城市裡,各個都快瘋了,不過雅文卻說:「那段時間我的身心狀況都很好,甚至比很多時候都好。」其原因在於,「在這裡,我掙脫了『他人的期待』。沙特不是講過這麼一句話嗎?『他人即地獄』,我當時就算是在天堂囉。」

驚訝之餘,想一想,澳門確實是很「小」的,尤其是表演藝術圈子。這樣的小是親密而相親相愛的,不過這樣的小也帶來「沒有陌生人」的環境。在澳門生活長大、主要也在澳門開始舞者與創作生涯的雅文對那裡又愛又恨,她總覺得人人心中似乎都有一個「鄭雅文應該要怎麼樣」的想法。而遠在英國居家隔離、只需要與自己相處的日子裡,她身體中積累的「他人的期待」全在這小空間裡爆炸出來。

作品中她背上一條條抓痕,就像是「別人刻在她身上的期待」,是一種安靜的暴力。

在那六個月裡,她的房間帶給她自由。不過,鄭雅文畢竟是專攻身體創作與舞蹈的。從她分享給我的照片,和 Plan F 的預告片裡,能看出她當時居住的房間比一般印象中的學生雅房還要小一些。

跳舞一定要大空間?

「在這斗室,你怎麼練舞呢?怎麼做身體訓練呢?光是瑜伽墊攤開,房間就滿了吧?」

「是呀,不過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很自然地開始『找空間』。」鄭雅文這麼回答。「人們總以為跳舞或身體訓練需要很大的空間,但如果你好好跟所在的空間相處,會發現空間的玩法有很多。」

在這個房間裡,鄭雅文上完了 200 個小時的線上瑜伽師資課程、無數線上身體課,依循感覺拍下許多創作影片,也跳了數不清幾支舞。「我跟這個空間太熟悉了,愈待在這裡,就愈發現新的角落。」

至於為何要將這段時間與空間相處的實驗記錄下來,雅文形容,那過程是「把這空間當作一個具有結構的畫面,而我發現我開始想像,把自己的身體放進去,可以是什麼樣子。」

可以說,這一系列作品像是用身體作畫的過程,與其把房間視為將自身與外面世界隔離的界線,她主動地與這四面窄牆形成一種關係,不管那是友善還是劍拔弩張的。

「另一個總是影響著我的因素,是時間。」鄭雅文說,那段日子裡她缺乏時間感。房間裡有一面牆用來管理她的計畫和上課時程,不過那面牆竟也沒有帶給她時間感。甚至連標示一天時間的陽光變化,也好像失去了它攜帶訊息的能力,變成純粹的視覺變化。

「我有時候會看著陽光改變角度,從桌子的一邊到另一邊。而過了這麼多個月,你會發現天亮的時間變長了。」

一次,陽光穿過窗戶,在她房間其中一面白牆上形成了俐落的斜四邊形色塊,她極喜歡這樣的視覺效果,在裡頭跳起舞來(可以在 Plan F 影片當中看見這一段)。隔天她想再次在這光裡跳舞,卻怎麼等也等不到。她一連等了好幾天,不過光沒有再次出現。

席勒與畢卡索的感通

「在我房間的另一面牆上,還有一個公告欄。我列印了兩張像素很低的畫,並列貼在公告欄上。」

那兩張畫是奧地利畫家席勒 1917 年的作品《擁抱》(The Embrace),和 1937 年畢卡索描繪西班牙內戰中被炸彈摧毀的格爾尼卡城《格爾尼卡》(Guernica)。這兩幅畫描繪的主題全然不同,年代差二十年,風格也大相逕庭,不過鄭雅文卻覺得,這兩幅作品帶給她很類似的感覺。

「其中一幅線條扭曲、顏色層層疊疊地描繪了兩人之間的熱情和表達,很私密、很濃。另外一幅則是戰爭,巨大的死亡。兩者根本就不在同一個緯度,可是撞在一起,卻有相同的力道。」

鄭雅文特別提到這兩幅畫,在我眼中是十分切題的,關於這兩幅畫之間某種「遙遠的鄰近」。當雅文處於「獨」的狀態時,她卻更深入、更熱情地在感覺個人與群體的關係,那可以是與另一個人之間的情欲,也可以是與一整個國家的人民相連的感覺。那就像她遠在英國,正透過網路看著香港抗議《國安法》的示威,或其他國家的疫情,同時感覺這一切與她十分相關,卻又完全無關。

去年 10 月,鄭雅文結束學業回到她熟悉的澳門。不過,鄉愁的甜蜜太快撲上來,讓她措手不及。「隔離完的隔天,我就去排練新的作品『Portrait』。我簡直感覺像去了異世界,好像在演科幻片。」在疫情嚴重的英國,人們小心保持社交距離,她早已習慣那種身體空間感,所以在澳門街頭等紅綠燈,並發現自己被左右包夾時,著實引起了她的恐慌。

「現在你的『地獄』又回來啦。」

「是!回家以後還沒吐一口氣,『他人』又回來了。」

不過在這他人當中,也有使她安心的夥伴。

新作繼續探索關係

「一開始發想 Portrait 這個作品時,我就決定要找演員,自己不下去跳。」對於回國的首部作品,卻選擇不自己跳,原因在於此作的主題就是「自我」。「我是一個分裂的人,我想討論『我與我』的關係,所以無法以習慣的獨舞形式去呈現。我想把腦中的畫面做出來。」

不過後來因為找不到第三位演員,鄭雅文仍與另外兩位舞者/演員共同完成了新作。在這個作品裡,舞台被淨空,觀眾和表演者在同一個平面上,觀眾席則由兩個同心圓組成,而表演者將穿梭其間。「觀眾可以自己選擇要坐哪裡,這樣的設置在於讓觀眾自己做出一個決定:『你想要怎麼觀看一個生命』。」

從畢業後這第一個新作的創作理念,可以看出鄭雅文在居家隔離那段時間沉澱出的核心思想。探索自己與自己的關係,也就是探索人類生命和其他存在之間的關係,不管那是自我的其他面貌、整個世界,或只是一間幾坪大的房間。

鬆筋症候群:如何尊重身體

這一年在澳門除了演出,鄭雅文也教課。她在舞蹈學校研究的主題是「身體裡累積的情緒」,以及如何用「氣」的觀念去理解。既融入所學的身體訓練與療癒方式,再綜合自己的經驗,結合成適合專業與非專業人士的身體課。

「居家隔離的那段時間,我的身體起了很大的變化。」鄭雅文說,「我是很逼自己的人,當時正因為訓練過度而受傷。」而如此幸運,在受傷期間,她接觸到一個身體訓練與修復系統 Alixa Flexibility。而這也是雅文初次瞭解「鬆筋症候群」(Hypermobility)。

根據嘉義長庚復健科主任陳凱華的說明,鬆筋症候群主要原因是連接各關節的韌帶太鬆,導致關節的活動度超過正常範圍。近期也有些美國研究機構正針對此症候群與特定的焦慮情緒之間的關係。

「從開始跳舞,我一直氣自己做不到一些動作,或是得用比別人還長的時間才做得到。後來才發現,我的筋骨是真的和別人有所不同。」這樣的不同也讓她思索,「不夠好」的真正意義是「不一樣」。她也將這個觀念納入課程理念,希望能帶給學生「如何尊重自己身體」的觀念,而不是追求不存在的「正確性」。

今年開學季,鄭雅文將投入藝術治療的研究領域,前往海德堡攻讀相關學位,繼續深化她在英國開啟的研究主題。不管是治療、訓練還是創作,身體都是一個人的根基,對鄭雅文來說,她不會把自己固定在舞者的角色裡,她希望能成為想法更寬廣的創作者。

「或許有一天,即使在家鄉,我也可以感覺到在英國那間小房間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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