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音師的世界:「西瓜非常適合作為頭撞到地板的聲音」

從馬蹄聲、接吻的聲音到嘎吱作響的踏雪聲,它們來自電影和電視中的無名英雄 —— 創造音效的人

週一早晨,在英國埃塞克斯郡小鎮科格索爾,一間不起眼、曾是洗衣店的建築裡,一位名叫巴納比(Barnaby)的人試圖讓自己發出聽起來像一匹馬的聲音。不可思議地,他的嘗試成功了。不是嘶嘶聲,也並非嗚嗚叫,只是單純發出馬蹄踏地的達達聲。

在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裡,牆壁上掛著大銀幕,銀幕上有一位騎著白色戰馬的盔甲騎士。他正是理查三世,身邊伴隨著一群同樣身穿盔甲騎在馬上的衛兵。這是導演史蒂芬‧佛瑞爾斯(Stephen Frears)即將上映的電影《失落的國王》(暫譯,The Lost King)中的一個場景。這部電影描寫一位女子歷經 30 年的尋覓,在萊斯特的停車場地底發現理查三世的遺骸。

巴納比‧史密斯(Barnaby Smyth)蹲在銀幕前,目不轉睛。他面前的地板上有一塊壓實的泥土地,還有一支對準它的麥克風,像極了一隻等待襲擊的蒼鷺。史密斯手邊有一些藤蔓和秋葉,但他把這些推到一邊;這個場景用不到,現在只需要堅硬的地面。他的雙手各握著一支用絕緣黑膠包裹住的舊 35mm 電影膠卷軸心。

工作室有各種場景需要用到的地板,圖為冷鋪碎石瀝青。(©FeetFirstSound)

當銀幕上的理查國王駕著他的白色駿馬離開時,巴納比與馬蹄完全同步,用電影膠卷軸心敲擊地面,先是加速步行,接著踉蹌地慢跑起來,然後進入有節奏的疾馳。假如忽略巴納比、只看著銀幕,你會相信自己聽到的是一匹重馬奔馳在 1485 年的博斯沃思原野上,聽起來毫無破綻。唯一令人失望的是,史密斯沒有用椰子殼來製造這個聲音。「椰子聽起來可能有點空洞。」他說。「這聽起來更……」接著他再度用軸心敲擊地面。很明顯地,這聽起來更像是一匹馬奔馳的聲音。

歡迎來到擬音奇特而美妙的世界。擬音的英文「foley」取自在 1920 年代開創許多擬音技術的傑克‧唐納文‧佛利(Jack Donovan Foley),其工作內容是為電影或電視後製日常音效,諸如椅子搖晃的吱吱聲、冰箱門上瓶子互相撞擊的清脆聲,衣服或晃動手提包的嗖嗖聲等偶然的聲響。還有超多腳步聲,包括人類的以及非人類的。「擬音引導著敘事,包含觀眾該看哪裡、如何感受,」史密斯說。「擬音師為畫面聚焦,吸引觀眾的注意力。」

「雙腳先行」(Feet First Sound)是一間擬音工作室,史密斯在此擔任擬音師兼主管。而戴著耳機,坐在房間後面大混音台前的基斯‧帕特里奇(Keith Partridge)則是擬音工程師。基本上,史密斯會製造聲音,而帕特里奇會錄下聲音並進一步處理,讓聲音品質更好。

收納教主最可怕的噩夢

這個房間是一個奇怪的組合:一半是高科技現代錄音室,一半是舊貨店。有堆滿瓶罐、玻璃杯的托盤和手推車,它們被用來製造叮噹聲和嘎嘎聲,還有書本和鋼筆(不過史密斯如果想製造高級鋼筆的聲音,通常會使用腳踏車胎壓計,這聽起來更重、更優雅,而且更像筆發出的聲音)。

還有鞋子,架子上層層疊疊放著千百雙鞋子。其中一雙時髦的雕花鞋,是史密斯為電影《最黑暗的時刻》裡飾演邱吉爾的蓋瑞‧歐德曼(Gary Oldman)添增腳步音效用的。為了增加真實性,他們除了在錄音室錄音,也去了西敏寺的邱吉爾戰略室錄音。還有一雙 10 號的破舊黑色高跟鞋,是他在《最黑暗的時刻》中為匆促的打字員,以及《唐頓莊園》中小步快走的僕人配音時所穿的。至於大軍靴呢?當然是納粹,包括 BBC 影集《戰火浮生》、電影《亂世有情天》和《情,敵》在內,他們製作了很多有關納粹的聲音。

鞋架上放著成千雙鞋子,包含跟鞋、靴子,和運動鞋。(©FeetFirstSound)

如果這個房間是間舊貨店,那麼隔壁房間儼然就是後車廂二手市集,巨大的空間裡幾乎塞滿了所有東西。一排排抽屜貼著「醫療」、「皮帶」、「運動」、「警察」、「骨頭」、「化妝品」、「手套」的標籤。史密斯向我展現如何用一雙皮手套互相拍打來製造鴿子飛走的聲音。近期他在某集的《巴蒂斯特》就有用到這招。許多木箱裡裝滿了可供行走的各種地面:樹葉、樹皮、森林土壤、苔蘚土壤。史密斯也示範了如何扭動裝滿玉米粉的枕套,來製造靴子走在雪地上的聲音。想要更清脆、更緊實的雪嗎?加點洗碗機軟化鹽即可。

牆上懸掛著的是真的武器:淘汰的步槍、機關槍、劍、斧頭 ——「我們完全準備好迎接殭屍末日了。」他打趣道。地板上堆滿了舊科技:電話、鍵盤,以及《黑鏡:潘達斯奈基》中所用到的英國個人電腦先驅 ZX Spectrum。這裡是日本收納教主近藤麻理惠最可怕的惡夢:沒有東西會被扔掉。甚至連混音台的紙箱包裝也被留下,上面放著一張橡膠墊,用來製造出電影《得心拳手》中健身房地板的聲音。為了模擬出拳的聲音,史密斯嘴裡叼著麥克風,用力打自己的肚子。

工作室牆上掛著一些真的武器,包含步槍、機關槍、劍和斧頭。(©FeetFirstSound)

時代劇是擬音的聖殿。「從聲音的角度來說,時代劇太棒了:在那些吱吱作響的環境中,有很多東西可以讓我們全力以赴。」他們有時確實會走出錄音室,在真正的鄉村別墅中進行錄音。科幻劇也很有趣,他們剛完成一部名為《時光之輪》的影集,改編自羅伯特‧喬丹(Robert Jordan)的史詩小說,製作公司亞馬遜寄望這能成為下一部《權力遊戲》。想當然地,劇中充滿了盔甲、鮮血和五臟六腑。

折芹菜就像骨折的聲音

他們會常用到西瓜嗎?「大家都覺得我們成天都在砸西瓜。」史密斯說。沒錯,這個做法確實廣為人知。在一部名為《愛你愛到快抓狂》的電影當中,有一個嚇人的爆頭場景,他們為此砸了一個西瓜。「西瓜軟軟的果肉非常類似腦漿噴灑在地板和濺到牆上的聲音。如果你真的需要再逼真一點,你可以拿個石榴,切成兩半,然後把果肉挖掉;這聲音聽起來很像人肉,黏呼呼的,裡面帶著一點肌腱。而折芹菜的聲音就像骨折的聲音。」

他們也會製造一些比較快樂的肉體聲音。史密斯親吻自己的手背說道:「你會進入情緒,我正在親吻銀幕上出現的任何人,我必須考慮角度,以及我是在親吻脖子還是其他部位。」除了親吻的聲音,有時還需要更多。在他們製作的影集《凱薩琳大帝》中,艾兒‧芬妮(Elle Fanning)飾演凱薩琳二世,尼可拉斯‧霍特(Nicholas Hoult)飾演彼得三世,他們有許多床戲。史密斯有節奏地拍打自己的上臂,以營造出一種氛圍。「這只是一份工作,我在製造一個性愛場面所需的聲音。你得拆解它,有時是皮膚摩擦的聲音,有時是床單摩擦的聲音,這是件不起眼的事。」

好了,這部分就先到此為止。是時候回去工作了,回到 1485 年的博斯沃思原野,這一幕還需要加上其他擬音。完成理查三世的馬蹄聲後,史密斯和帕特里奇需要反覆重播這一幕,添加盔甲和韁繩的聲音,還有其他騎士以及他們的馬匹和旗幟的聲音。盔甲部分,史密斯戴著 eBay 買的盔甲手套(18 英鎊,約 675 元新台幣),並用手套摩擦鎖子甲(一件老舊的屠夫圍裙),另一手則搖晃著帕特里奇最愛的道具,一個折疊式金屬蒸籠。又一次,他在完美地時間點為理查三世騎馬的動作配上聲音。

現在還要加入更多的馬蹄聲。這沒那麼難吧;我決定來試試。我會製造其中一匹馬的蹄聲,而史密斯會製造一些盔甲摩擦聲。我用絕緣黑膠包裹的軸心敲擊地面,試圖與銀幕上的馬保持同步。我認為這聽起來不錯,也許有一丁點不平均,但也許我表現得還可以,會因此而受邀參加首映,或至少出現在片尾名單上……「不會,那匹馬不會讓你出現在片尾名單。」帕特里奇坐在他的桌後說。「那匹醉馬,」史密斯加入他嘲笑的行列。「一匹發瘋的馬,患有狂牛症,就在牠被射殺之前……」

好吧,我只是想幫忙。我甚至不確定馬會不會得狂牛症,但我的馬很可能無法被收錄到電影的最終版。反正,史密斯和帕特里奇也不常受邀參加首映,他們只是提供他們所錄製的聲音,然後導演和聲音指導再從中挑選他們想要的。

至於觀眾,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擬音的存在;不知道有像史密斯和帕特里奇這樣的人在砸西瓜。這對史密斯來說完全不是問題。「不被察覺,才真的是對我們這行最大的讚美。」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