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書的人

這是一家曾經風光的連鎖書店,開在永康街隔壁的大馬路上。我把單車靠在街角的路燈旁,沒上鎖,快步走進了店門。「反正只是進去瞧幾眼。」我如此合理化自己沒上鎖的行為。

為期一個月的書店之旅,這是最後一站了。平常,我其實不太逛書店,但每隔幾年那本占據了我好一段生命時光、抽乾我許多力氣的新書上市後,我會從一個寫書的人,變成一個找書的人,從作者變回讀者。

只是這名讀者的口味很單一,他只找自己的書。

平日的下午,店裡沒幾個人,櫃檯後站了一位穿圍裙(上頭繡著書店名字)的婦人,她鬆鬆閒閒的樣子,渾然不似在獨立書店顧店的文藝女青年,比較像是叫女青年起來吃早餐的媽媽。她看了我一眼,我們隔著口罩,都看不清對方的臉。

書店一樓有一半都分給文具和玩具了:信封、膠水、小美人魚著色書、霍格華茲城堡的拼圖,角落還堆了幾個叮叮咚咚的音樂盒。另一半是新上市的書籍和雜誌,雜誌安插在牆壁的立面,書籍並排於書檯上,大致以財經、歷史、文學、藝術、心靈成長來做區分。

每本書上,都黏著美醜不一的「79 折」貼紙,標示新書在市場上 79 折的身價。

倘若文字會發出聲音,書店大概是世界上分貝最高之處。每一本書、每一條句子、每一個字都在對過路的人呼喊著:「快把我翻開!把我帶回家!」這間書店裡只有少少的幾個人,卻塞滿無窮盡的字,人與字,呈現一種極度傾斜的不對等比例。

「對我來說,書是最接近人類的東西。」美國諷喻作家弗蘭‧利波維茲(Fran Lebowitz)說過這句絲毫不帶嘲諷意味、反而彰顯出人道情懷的名言。

書,確實是最接近人類的東西,本質上它就是作者的化身——書封會印下作者的大名,折口會交代作者的生平,翻開版權頁,上頭是書的印製日期與 ISBN 編號,即一本書的出生證明。紙頁間洋洋灑灑的辛酸淚與荒唐言,則是作者盼望讀者接收到的訊息,或是思想。

作家,恐怕是最自戀的職業了,職業目標是讓自己的「分靈體」擺滿整座城市的書店,被放在醒目的位置,群書眾星拱月環繞著它。而一個好的位置(即作家在書店裡的地段),加上動人的書名、厲害的文案與漂亮的裝幀,或許就能吸引到讀者的目光,讓他低頭多看它一眼。

說不定,他就會以幾張百元鈔票的代價把它帶回家,讀畢後心滿意足地放到書架上,成為房間的一部分,乃至於他閱讀經驗中一個重要的註腳。

每一位寫書的人,就在書檯上爭那一席之地,爭奪曝光的空間,爭取被人讀到的可能。一本本書(一個個作家的分身)隨機被陳列在一起,他們是與你同時間出書的「同梯」,其中有你深感欽佩的,可能也有不置可否的,都因新書上市這個商業活動被安排於左右。

我掃了一遍一樓的書檯,向我的同儕、朋友、競爭對手們問好。咦?沒見到我的書。心略略往下沉了幾寸。我把期望投注於二樓,那裡有文學書區,或許是被放到那邊了吧?我懸著一顆心爬著樓梯,緊張之情更勝過去一個月走入每一家書店那種期待又怕落空的感受——書的位置好不好、有沒有被翻過的跡象,甚至是,有沒有書。

作家是一種隱身的職業,他讓一本書發出宏大的音量,本人卻躲在書這個介質之後。歌手得上台唱歌,舞者要進劇場跳舞,演員會在鏡頭前表演,但作家不用。如果他把文章寫好,讀者就能在書中聽見音樂、看見畫面,讓思緒隨著文字舞動起來。

一本書,就是作者與世界的距離。

但這不多不少,對多數寫作者堪稱舒服的一段距離,卻在他變回讀者(同時也是消費者)這個身分後,面臨到現實的刺探——書即商品,況且它還是「開架」的,作者以為自己寫出的理想與美,他假定整個社會都想聽他說的那則故事,必須包裹在一個長方形的、由紙張構成的實物中,像美妝用品一樣,放在書檯讓人揀選。

旁觀那種過程,對創作者是無比虐心的事;但親眼見到讀者拿起自己的書,世間又沒有幾件事比這更有成就感、更有趣味,也更奇異。彷彿闖入一部打破「第四面牆」的電影,寫作時心裡鎖定的「想像中的讀者」,此時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專注地捧著你的書,在你的窺探下讀著你的字。

他的氣質和打扮與想像中完全不同,讀書的姿態和閱讀時的表情透露了他對這本書的看法,幾乎也透露了幾則他自己的心事。他可能唰唰唰翻了幾頁又把它放回去,可能掏出手機拍下書封(應該是加入待購清單的意思),最戲劇性的結果,是他拿去櫃檯結帳了,這意味你從他那裡賺到了幾十塊的版稅。

這一切,讀者不會知曉,他不會知道在書裡對他說話的那個人,此刻正在幾步之遙假裝讀著另一本書觀察著他。這種行徑,讓不寫推裡小說的我都成了偵探,每隔幾年隱身在人群中辦案,梭巡於大大小小的書店間,蒐集讀者的身影,尋找讓自己感覺踏實的證據。

我在找的,從來不只是一本書,而是我在世界上的位置,一個書寫者存在的價值。那部代表我的作品,經過層層轉運與一道一道關卡,被安放到有愛書人駐足之處,那種被人看到的深深鼓舞之感,可抵創作時所有的寂寞與傷。

二樓卻依然找不到書,也許我不屬於這裡吧……沒關係,我當然想好自我安慰的說詞,它一定是被人買走了!

回到一樓,叮叮咚咚的音樂盒發出卡通配樂的旋律,單車還靠在街角,書店之旅就要在這個午後結束了,偵探得重回書桌前。我向櫃檯投射了最後一眼,赫然間,就在收銀機前那個「新書推薦」的架子上,那本書安靜地靠在那裡,像晨光下的藍冰,發出雪色的光芒。

眼前再沒有其他事物了,我盯著它好一會兒,直到媽媽模樣的店員問我:「先生,找書嗎?」我才回過神來,「謝謝,我已經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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