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街上勾搭陌生人」:建築設計師阿爾瓦・阿爾托的祕密生活

他建造出狂野神奇的建築,和至今仍令人嘖嘖稱奇的曲木家具。而在他逝世屆滿 45 年時,一部紀錄片讓世人看見這位建築師更立體的面貌——他是以人為本、取法自然的現代大師,也是專斷又風流的丈夫,且深深受惠於他那些才華洋溢的妻子們

美國麻薩諸塞州劍橋市的一排學生公寓牆上,迸出了一塊塊烏漆墨黑、歪七扭八且參差不齊的磚頭,這堵沿著查爾斯河蜿蜒而建的長牆,就好似長了瘤一樣。「世上最爛的磚,」芬蘭建築師阿爾瓦‧阿爾托(Alvar Aalto)在 1947 年為麻省理工學院設計宿舍時,如此形容他為這棟貝克大樓(Baker House)選用的新英格蘭在地建材。但這是種讚揚——他愛極了它們扭曲、發黑、粗獷的質地,讓牆面看起來有如粗花呢一般。

阿爾瓦替麻省理工學院設計的宿舍「貝克大樓」。(Euphoria Film)

這堵坑坑疤疤的牆面,只是紀錄片《阿爾托》(Aalto)中眾多怪奇又美麗的事物之一。他是芬蘭最出名的設計師,也是 20 世紀其中一位最負盛名的建築師;他對材料細節的講究,成就了自己的一番事業;他總考量人們在建築物中的移動體驗,從皮革門把給人的感受,到不規則磚塊帶來的趣味,任何細節他都不放過。

紀錄片《阿爾托》海報(Euphoria film)

這部紀錄片的風格,沿襲了其他關於現代主義大師的電影,例如由路易斯‧康(Louis Kahn)之子執導,自述找尋父親真實樣貌的電影,或那部吹捧諾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散發廣告片神采的電影(註1)。此片介於兩者之間,既對這位迷人的芬蘭大師之作讚譽有加、在家庭影像中穿插空拍建物的夢幻景象,也不避諱地展現出他不討喜的一面。

Vyborg library hall(Euphoria film)
Vyborg libabry(Euphoria film)
VILLA MAIREA(Euphoria film)
La Maison Louis Carré (Euphoria film)
The Aalto Vase(Euphoria film)
Viipuri library(Euphoria film)

艾諾

在男性天才的故事裡,妻子的付出往往都被輕描淡寫地帶過,但在女性導演維爾皮‧蘇塔里(Virpi Suutari)的導筒下,出色地點出了「阿爾瓦太太」們的勞苦功高——先是艾諾(Aino),後是艾莉莎(Elissa)。

在本片眾多敘述者中,有一位將艾諾形容為阿爾瓦「放蕩不羈且飄忽不定」的生活裡「不可或缺的平衡元素」。我們可以從之後的片段中發現,艾諾實際上是阿爾托工作室的核心支柱,而放蕩不羈是個委婉的說法。

艾諾・阿爾托(copyright Aallon perhe)

艾諾除了是名才能兼備的建築師,更是訓練有素的木匠,而阿爾瓦則不諳木工。艾諾經手過許多建物的室內設計,也參與了讓阿爾托揚名國際的前衛曲木家具的發明。艾諾也在夫婦倆於 1935 年成立的家居品牌 Artek,擔任首席設計師及總經理,Artek 自行設計生產家居用品,包括數百款布料、燈具和玻璃器皿——許多設計仍屹立於市場,且從那時起便被無數公司抄襲仿製。

你家櫥櫃裡也有 IKEA 的條紋玻璃杯?那便是山寨版艾諾‧阿爾托。不只生活用品,她的參與顯然也深入建築中。「不論設計圖上簽了誰的大名,很明顯都是這對賢伉儷的共同成果,」一名敘述者說道,「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區分二者的界線在哪。」

電影告訴我們,每天出門上班的人是艾諾,阿爾瓦則待在家中的工作室。

「印象中,他有著無窮無盡的時間,」他女兒對著照片說道,照片中的父親坐臥在躺椅上,悠閒地做著日光浴。「他時不時會休息一下喝個咖啡,哼個歌,再進辦公室畫個兩筆,然後又出來了。」

阿爾瓦與女兒在自家露台,他通常在家中工作室上班。(Eino Mäkinen © Alvar Aalto Museum)

與此同時,艾諾則在育兒與工作間蠟燭兩頭燒。一名敘述者直言不諱地說:「阿爾瓦認為艾諾的首要工作是照顧他,然後是孩子們,最後才是她的事業。」

艾諾坐在 Artek 椅子(Photo by Alvar Aalto Foundation)
Photo by Alvar Aalto Foundation
芬蘭館/艾諾與阿爾瓦 1939 年於紐約世界博覽會館。(Salzgeber & Co. Median)

我們也聽到這對夫妻在各自出國工作時,寫給對方、真情流露的信件,內容暗示著阿爾瓦的風流性格。「妳得犯下一大堆罪才會和我扯平,」他寫道。「有幾次,我在街上勾搭陌生人。」另一封信的結尾則是:「然後上床睡覺(沒有女孩子)。」至於他貪杯的事,艾諾曾懇求他「別像上次那樣喝那麼多杯雞尾酒」。在一段影像中,他觀賞著脫衣舞者表演滑稽歌舞雜劇(burlesque),另一人憶述起這位建築師「生活和工作的情慾之道」。而剩下的,由我們自行想像。

阿爾托與艾諾,這對夫婦在 20 世紀中打造了蔚為轟動的家居設計品牌,且影響至今。(Photo by Aalto family)

建築狂熱

或許他這種行為,是習自法蘭克‧洛伊‧萊特(Frank Lloyd Wright)。據說在認識他以後,阿爾瓦「完全變了個樣」,他不再穿芬蘭鄉村休閒服了,取而代之的是雙排扣西裝。我們聽說,這位芬蘭人生性迷人且衷於社交,善於交際且出口成章,使他得到熱門演講者的美譽。他與美國富商勞倫斯‧洛克斐勒(Laurance Rockefeller)的友誼,還促成了一檔 1938 年於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的展出,使阿爾托的品牌一舉成名。隔年的紐約世界博覽會上,他操刀設計的芬蘭館蔚為轟動,也讓他的品牌獨領風騷,成為美國 1940 年代末最受歡迎的現代家具品牌。

Photo by Aalto Family

艾諾於 1949 年癌症逝世後,我們見到阿爾瓦全心埋首工作,並遁入一股建築狂熱中。他以赫爾辛基理工大學、芬蘭國民年金局(National Pensions Institute)和賽於奈察洛市政廳(Säynätsalo Town Hall)等作品,贏得了數個重要建築競賽——最後那個迷人的複合式市政建築雄踞森林之中,就像《星際大戰》裡伊娃族(Ewok)的森林議會一樣。

賽於奈察洛市政廳的階梯。(Getty Images)

「人類和松樹、樺樹一樣,屬於大自然,」阿爾瓦說道。「自然萬物即是矩尺方圓的根源,我無法忽視它。我無法將人類變為巨人或侏儒,我必須順應當前人類的維度。」

1950 年代,他參與德國標準化住宅的設計,在規劃中注入一種以人為本的彈性,讓這套系統能依地緣狀況而易。他嫌惡當時盛行的預鑄建築(Prefabricated building,又作組合屋),稱那是「庸俗的功能主義」,而熱愛將曲線和不規則角度盡可能地帶入空間當中。

當被問及他使用的是何種模組(module,亦有單元之意),即他用的是哪種標準化建築系統時,他回答:「一毫米。」

如今參觀他設計的建築,那對細節的堅持、應用在天然材料上的精湛工藝,甚至更教人震撼,相較之下,許多當代建築早已變得呆板僵化。

晚年心結

他的續絃之妻艾莉莎鮮少露面,但我們耳聞了這位專斷蠻橫的建築師,如何將她塑造為另一個艾諾,甚至改變她的髮型,並要求她只能穿黑、白色的衣物。在阿爾瓦生命最後十年裡,艾莉莎肩負起阿爾托工作室的重責大任(註2),她就像曾經的艾諾一樣,是公司裡至關重要的存在。

阿爾瓦與第二任妻子艾莉莎。(Euphoria Film)

到晚年,阿爾瓦變得愈來愈內向,儘管享譽國際,他卻覺得自己在家鄉不受賞識,而難以釋懷。隨著案源枯竭,他酒喝得愈來愈兇,並躲回了他的避風港:他的工作室裡。他曾為赫爾辛基市中心描繪一個宏偉的藍圖,但最終只實現了一部分——芬蘭地亞大廈(Finlandia-talo),在他去世前五年(1971年)完工。

阿爾瓦過世前五年完成的芬蘭地亞大廈。(Wikimedia Commons)
芬蘭地亞大廈。(Wikimedia Commons)

對年輕世代來說,1930 年代那前衛、激進的阿爾瓦‧阿爾托,到了 1960 年代晚期,已成了一隻保守的恐龍、一個必須反抗的的獨斷存在。於左翼批評家而言,他則是為銀行、工廠和企業總部服務的資本主義設計師。

阿爾瓦於自家花園。(Photo by Aalto family)

「如果你是金魚缸裡的一隻鯊,」一名敘述者說道,「那你勢必引起一陣波瀾。」阿爾瓦替自己的船所取之名,恰恰反映了他的感受:「Nemo Propheta in Patria」——沒有人是家鄉的先知(源自聖經,意為先知在自己的家鄉是不受接納的)。我們很難想像他所感受到的排斥,畢竟這麼多年來,他的作品一直備受關注。經過數十年的阿爾托崇拜後,隨處可見受其啟發的椅子、花瓶和茶巾,而這部紀錄片則向世人展示了那些有機曲線背後的男人,與女人們。

• 《阿爾托》(Aalto)於 2020 年 9 月在芬蘭首映,並陸續在今年於歐洲各國放映。台灣尚無代理商引進。

註1:前者為《我的建築師:尋父之旅》(My Architect),《福斯特先生,您的建築有多重?》(How Much Does Your Building WeighM, Mr. Foster?)

註2:艾莉莎自 1949 年起,協助了公司所有的競賽計畫,並在阿爾瓦於1976年去世後,掌管工作室與公司,並將他餘下未完成的計畫一一落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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