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條回家的路——沈信宏《歡迎來我家》

《歡迎來我家》
沈信宏
寶瓶文化 
NTD$310元
平裝 / 256頁

《歡迎來我家》是沈信宏於2020年交出的首部小說。一本以家庭角色為主題的短篇小說集,在台灣男作家中並不多見。藉由「家」為舞台讓讀者不自覺產生熟悉感,自動側身遊走於房間、廁所、床鋪、沙發等尋常物件之間。不過,沈信宏卻又藉此揭開更深的舞台布幕,使人愕然撞見戲外戲的日常切片,只因生活無法讓人下戲,角色的後台即是回到「我家」。

英國約翰‧鮑比(John Bowlby, 1907-1990)為提出母愛剝奪實驗和依戀理論創始人,其著作透過嚴謹的科學方法研究,為世人帶來革新性的「依附關係與失落三部曲」(attachment and loss trilogy),探討「依附關係」、「分離焦慮」與「失落」,顛覆20世紀主流教養概念。時間推進21世紀,依附理論早已被舉世公認,只是,理論廣為人知並不代表親子關係能向上昇華。沈信宏的小說雖非〈伊底帕斯〉等級的悲劇,美好家庭的想像假面,卻時不時被家中相對的弱勢者「女人」與「小孩」揭穿。在〈廢公寓〉中,小孩看出這棟廢墟公寓的怪異,「小孩覺得他們身上布滿裂痕,是因為從家裡墜落,沒有被任何人接住,全身骨肉在地上發出脆亮的、毀滅性的響聲,再像鬼故事說的那樣一再輪迴。小孩抬頭瞥見他所駐留的這戶人家,貼上了幾張好像是小孩子繪製的春聯,字跡鬆散草率,春聯上面寫了這些字:爸爸媽媽都陪我,全家一起笑哈哈。最上面還貼著一條橫幅:ㄏㄜˊ家團圓。」充盈孩子心中的陪伴渴望與寄託,換取的是黑暗中的苦澀。而在〈歡迎來我家〉營造的歡樂氛圍又隱約令人不安,十分到位,「我的家到處都聽得到笑聲,乾淨敞亮,沒有任何陰影與灰塵。爸爸和媽媽一直圍繞在我身邊,感受得到他們身上的熱氣,他們為我唱歌時,我被他們嘴裡的雲朵托著,自由地彈跳飄浮。」招待外人的宴會結束,主角只感覺自己一如留在退潮沙灘上的小魚,自問「我是不是也曾拿聲音跟深海女巫換取一段奢靡流麗的經歷」?

沈信宏塑造〈歡迎來我家〉、〈愛人〉、〈廢公寓〉數篇小說,幾乎可以再現依戀理論中的不安全依附關係。小說中孩子們年紀約莫小學階段,身形稚幼但心靈敏銳,觀察家庭風暴尤為犀利。無論是準備良久期待邀請同學來家裡參加生日 party 的我,或者擔心媽媽總有一天會因為不想孤單尋覓婚戀對象而不告而別的他,乃至只是為了撿球而進入神祕詭譎廢公寓的角色,他們巧合的俱為男孩身,其心理動力與爸爸媽媽緊緊相繫,尤其不管是哪種型態的媽媽,都肩負主要照護者的責任,孩子一邊面對經常疏離甚至缺席的爸爸,一邊卻又在眼底看見變形為畸零夢境的媽媽。

此等命運,如斯熟悉,亦很可能探痛讀者的內心深井——這些得不到安全依附的孩子,他們之後會變成什麼樣的大人?而失能的大人回溯孩子階段,恐怕也不能自外於相似的創傷。或許是這個原因,沈信宏的小說讀來有種內向性與循環性,持續登場的家族角色帶著各自課題輪迴,受限於個體經驗與社會框架,讀者見證角色未能徹底療癒的傷在生老病死層層接替之際並未增長智慧,反倒一次次換來習得無助感。

在〈愛人〉一篇中,孩子便「想起媽媽曾經對他說的:『你難道希望媽媽一生孤獨嗎?』他那時候看著媽媽,覺得那些自童年開始縝密縫貼在媽媽身上的注視,全都被媽媽掙脫,媽媽需要更寬廣的世界,他卻被困在這樣的家庭裡,像在深長的井裡,只能空望唯一的母親。」弔詭的是,媽媽想享受逃離的愉悅,然而逃離成功必須源自孩子的犧牲,又或是只能匆匆逃離甜美再次感受母職的沉重,「如果不快點找到,不知道丈夫會怎樣譴責她的失職,家裡長期無聲累積的錯誤就會全歪斜傾倒在她身上,砸出巨大聲響。丈夫可以毫無重量地站在蹺蹺板的另一端,抱臂居高臨下,瞪視被壓在底下無法翻身的她。」不僅於此,沈信宏捕捉了產後憂鬱的母親、在職場與感情追求平衡的女人、擔負長照工作的媳婦、徘徊於更年期或失能臥床的老婦,她們的群像從前中年到老年,與家糾纏得愈深,男人就如離心力拋得愈遠。妻子面對失能婆婆的處境,在〈再等一下〉是這麼形容的,「她像是一顆鐵球,不定時以兇猛的態勢向下壓,整個家變成一張布幕從她的位置開始沉陷倒塌,我們都被扯落。」失衡墜落卻仍得扛起照顧大任的女人/妻子/媳婦,她與老邁的婆婆處境相似堪憐,「我們即將被丈夫棄置在家裡,我們其實一樣孤單。他片刻的微笑與關懷多麼虛偽,他的聆聽只為了耳根清靜。」不下戲的生活平靜兇猛,平靜的是不變的家族排列序位,兇猛的是反噬的情緒。

消解情緒,解決問題,之於小說來說是不可能的,小說家的任務在提出問題,讓世界重新看向家庭裡那些不對勁的片晌。沈信宏藉由這系列小說調出場景,無比耐心地蹲下,在夠低的位置,貼近孩童因不理解大人世界而扭曲的內心,化身女性聆聽平時丈夫聽不見的噪音與尖叫,讀者這才恍然,所謂的歡迎來我家,其實是不歡迎自己的家,自己還是得找到方法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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