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耳

大約兩三年前,差不多在我從 K2 基地營回來後,左耳開始出現嗡嗡的鳴響,起先我不以為意,認為是海拔問題。

大氣壓力隨著海拔下降,帶上山的洋芋片整包變得鼓鼓的膨脹起來,或人在山上比較容易打嗝、放屁,都是壓力的變化所致。我在 5,000 公尺的高度生活了一個月,重回平地時身體產生一些異狀,想想也是合理的。

那是很細微的一種聲音,好像有電磁波在耳道裡流動,發出「嘶嘶」的聲響。初期我感覺它似乎有週期,會因為前一天的睡眠時間、疲勞程度和壓力大小(這裡指心理的壓力)而受影響,我也試過連續幾天都不聽音樂,減少耳朵的用量。

與它相處過一段時日,漸漸的我發覺,那聲音全然是隨機的,和心情與作息並不直接相關。有時它斷斷續續像停不下來的毛毛雨,有時又小聲到幾乎聽不見,像沸騰過後在瓦斯爐上漸漸平息的熱水壺。

困擾嗎?我到社區的診所求助時,耳鼻喉科醫師邊用頭燈照著我的耳洞邊問我。一時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困擾我的倒不是聲音本身,那細瑣的聲響在絕大多數日常情境中都會被環境音覆蓋過去,不特別去注意它,其實它就不存在 —— 反而是這點比較困擾我,那種狡猾與不可預測性。

「耳鳴沒有確切的成因。」醫師用鑷子替我取出幾塊陳年耳屎,繼續說道:「你應該是耳神經發炎,我先開些促進血液循環、恢復神經活性的藥給你吃,你暫時先別抽菸喝酒,咖啡和甜食也少碰,還有,避免噪音!」

離開診間前他又問我:「你平常會突然暈眩嗎?」我搖了搖頭,但不好意思跟他說我是酒吧 DJ,你要我避開的那些東西一週至少會經歷一次。

幾個月過去,我在冰河上龜裂的嘴唇重新癒合了、曬黑的皮膚逐漸恢復了原色、髖骨兩側也不再痠疼,耳內的聲音卻不曾真正止息。它時有時無,像天氣一樣無法掌握,就算音量不大,安靜時仍會注意到它。

某個深夜,我窩在家重看《鬥陣俱樂部》,主角說:「每次打架後,周圍的一切聲音就會減弱,什麼事情都迎刃而解。」我真想和那看不見的對手好好打幾場架,教訓它躲在暗處遙控我耳內音量的大小,算什麼英雄好漢!

聲音是一種物理現象,聲波透過空氣的振動傳遞到人的雙耳,由主宰我們感官的大腦進行判讀,大聲或小聲是很主觀的,要與「記憶中」的音量比較而來。音量當然也有客觀標準,就是分貝,即聲音的強度,可藉由分貝儀來測定,不過這是聲音發生於外在環境的狀況下。

倘若聲音源自體內呢?要如何用分貝儀量測我耳內的聲音?更微妙的問題是:會不會聲音不只是一種物理現象,也關乎心理層面的感知,甚至會和精神共振?

《靜寂的鼓手》片中長期暴露在殘暴音量下的鼓手,因為急性失聰而求診,醫師告訴他左右耳的聽力都只剩百分之二十。鼓手為了再次聽見世界,重拾玩團生涯,把巡演的露營車賣了,籌了一大筆錢去做人工耳蝸手術。

當他的聽覺被「重啟」後,對重新聽見的那種破碎的、失真的、彷彿從遠山後面傳過來的無線電波大失所望。醫師安撫他說:「這不是你記憶中的聲音,是你腦中的植入器,讓你的腦袋以為你聽得到。實際上,你的耳朵還是聽不見。」

人腦掌管記憶和五感,人的感覺實質上是大腦的延伸。如果將失聰者的聽覺想像成無聲的觸摸,當他用眼睛環視周遭時,世界就在心底齊鳴。

失去的聽力無法挽回,是每個音樂工作者都知曉的金科玉律,某種程度上也是他們必須付出的代價。披頭四的保羅‧麥卡尼到生涯晚期得戴助聽器,曾任 Nirvana 鼓手的 Foo Fighters 主唱戴夫‧格羅爾(Dave Grohl),受訪時坦承自己在吵雜的晚宴現場完全聽不清楚鄰座的人在對他講什麼。

「但一進到錄音室……」在樂壇打滾三十多年的戴夫眉飛色舞地說:「我能聽見每一項樂器精妙的細節,聽見音樂中最幽微的頻率。」

我並不是樂手,但天知道我這輩子聽了多長時數的音樂?從國小開始沒事就戴著耳機,從一對幾百塊升級到幾千塊,從陽春的耳塞式耳機替換成耳掛式耳機,再進階到耳罩式耳機,最終臣服於耳道式耳機之聲臨其境。一旦戴上它,就沉浸在與世隔絕的情境中,音樂隔開外界的一切,愈大的音量,愈能阻擋世界干擾我的企圖。

「你開小聲點啊!我在門口都聽到了。」在我叛逆的高中階段,爸不只一次經過房門時苦口婆心地勸告我。

聲音的來源不單是耳機,還有床頭收音機、卡帶 Boombox、車上音響、電視喇叭和後來出現的藍牙揚聲器,更免不了充斥在生活中各種刺耳的噪音。人耳就像海綿,無時無刻吸收著不間斷的聲響,人能閉目養神,卻無法讓耳朵休息——聽覺是關不掉的感官。

我第一次察覺耳朵受損是20多歲在紐約讀研究所的時候,幾年之間我看了上百場震耳欲聾的搖滾演唱會,總站在舞台前能清楚看見樂手臉部表情的位置,讓場館內的喇叭用超高音量轟炸我的雙耳。那種感覺很爽,活在音樂裡的感覺很爽。

作家弗蘭‧利波維茲(Fran Lebowitz)曾說:「音樂能讓人快樂,而且對人無害,這是很特別的。大部分讓你覺得更舒服的東西都是有害的。音樂就像一種不會殺死你的藥。」弗蘭顯然沒顧慮到音量的問題。

疼痛的左耳,讓我從紐約回台灣過暑假時去做了聽力檢查。「結果一切正常。」報告單上是這麼寫的。從此我更小心照顧雙耳,去看演唱會、甚至音量比較大的好萊塢娛樂片都會戴上耳塞,如此相安無事了十多年,這次的鳴響又把我帶回聽力檢查室,社區的耳鼻喉科醫師建議我仍去大醫院做個檢測,比較安心。

內耳毛細胞、聽反射、聽性腦幹反應,聽力師幫我徹底做了好幾輪檢查。每次我都被帶進一個小房間,戴上耳機,透過一扇密閉窗與她對望,有時她帶我登陸真空的月球,耳邊一陣一陣傳來低頻的波動,有時她又帶我闖入後搖滾樂團謝幕後的現場,迷離的殘響擴散在知覺的兩端。

她並不能消滅我耳內的聲音,檢測也不具醫療效果,可是待在那個小房間傾聽各種聲音頻譜的時間裡,我漸漸意識到聲音這種感官經驗,也是某種自我的投射,耳鳴的消失與存在,取決於你接納了多少當下的自己。我們都只聽見自己想聽的。

最後一次檢查結束後,我去診間看報告,醫師在檢測單寫下「聽力正常」四個字。那天天氣晴好,我坐在駛離院區的接駁車上,耳內隱約響著全世界只有我聽得到的聲音,我享受著那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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