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世界正在燃燒

約翰‧伯格(John Berger)曾在散文〈反抗潰敗的世界〉中寫到北方文藝復興畫家波許(Hieronymus Bosch)的《千禧年三聯畫》(Millennium Triptych):「波許巧妙預言了 20 世紀末以來全球化和經濟新秩序強加於世界的精神氛圍」——工業革命的加速發展、全球財富與貧窮的無限擴大、新秩序的建立,包括蠻橫的極權主義、全球性的遷徙與移居、跨國際的猖狂犯罪、民族國家的崛起與殞落、打破界線藩籬的新自由主義與市場、反全球新秩序的各種勢力,此起彼落地在各地發聲。

二月,我在法國巴黎東京宮(Palais de Tokyo)看了展覽「我們的世界正在燃燒」(Our World is Burning)。當時 COVID-19 疫情才正開始侵蝕這座華美之城。兩週後,法國宣布封城,所有娛樂場所包括美術館與博物館,皆關上大門,啟動隔離模式。一切如末日浩劫,滿載的病毒如蝗蟲過境般在浩瀚無垠的世界飆揚。2020 年就像波許在其地獄圖像中所預見:「地平線不存在。世界在燃燒。每個人物都專注於自身目前的需求與存活,以求生存。」

「我們的世界正在燃燒」試圖將時間拉回到兩個世紀之前,看著在我們指間流逝的歷史,腳底下的土地是如何因人類發展而漸漸地被剝蝕到現今的狀態。展覽以傅丹(Danh Vo)創作於 2012 年的《我們人民》(We The People)揭開序幕。作品標題取自美國憲法的前三字,藝術家依照等比例複製了紐約的自由女神像,並將它拆解為 400 塊碎片,分送至世界各地展出。1886 年,法國贈送這尊雕像給美國,宣揚這個國家的自由與尊嚴。女神低頭俯視眾生,凝視過多少移民帶著笑顏進入嶄新的世界。然而,如今的自由女神,仍然對這個自由國度感到自豪嗎?

傅丹《我們人民》
傅丹《我們人民》,2011。(Aurélien Mole)

傅丹的作品多以個人生命經驗出發,探討歷史複雜的面向,諸如遷移、殖民、認同等,將破碎不同背景的東西重新組裝。在《我們人民》中,傅丹刻意減低了雕塑中銅的厚度,以此詮釋與探究「we, the people」三個字集為一體的力量與脆弱如何並存,他同時以自己身為移民的角度,叩問何為自由?在這個資本主義猖狂的全球化世界中,自由之於個人和社會又有什麼樣的改變?

弗朗西斯‧埃利斯(Francis Alys)則繪製了一系列想像的地圖。在他的地圖中,國與國之間沒有政治所劃分的邊界,取而代之的是一組組具辯證概念的詞彙:「過去、現在、未來」﹔「移民、觀光客」﹔「真實、想像」﹔「烏托邦、反烏托邦、重返烏托邦」……。其中,「開放、封關」﹔「他們、我們」﹔「離開、返回」指涉的是中東自阿拉伯之春以來的動亂,訴說的是難民的心聲,表達的是他們內心的掙扎與煎熬。埃利斯藉由不同的色塊,分隔開每個詞彙,如此打破地緣政治疆界的製圖,是對於現存邊界與權利結構的視覺式抵抗。

弗朗西斯‧埃利斯《無題》
弗朗西斯‧埃利斯《無題》,2007-2008。(@PalaisdeTokyo on Twitter)

法籍敘利亞藝術家巴迪‧達洛(Bady Dalloul)的火柴盒繪畫《一個沒有門窗的國家》(A Country Without a Door or a Window)述說過去十年敘利亞的動盪與創傷。達洛的創作通常是帶有紀錄片性質的地緣政治敘事,整體介於現實與虛構之間。然而,這件作品來自真實事件,每一幅在迷你火柴盒裡的故事,皆是達洛自 2011 年阿拉伯之春浪潮掀起後,觀察並蒐集媒體報導的圖片所繪製而成。這一系列故事不具完整的敘事線,整體加總起來卻可說是一部非官方的敘利亞血淚史。

巴迪‧達洛《一個沒有門窗的國家》
巴迪‧達洛《一個沒有門窗的國家》,2016-2019。(@PalaisdeTokyo on Twitter)

從新自由主義的崛起、肆行,到中東經驗,展覽最後要談的是人類發展與自然的關係。印度藝術家團體瑞克斯三人組(Raqs Media Collective)的展出作品聚焦於 19 世紀的工業革命,邀請觀眾反思超越資本主義永久性的神話。《與白鉛礦和胡椒蛾活著》(Alive, with Cerussite and Peppered Moth)是由 3D 列印所製成的大型裝置,整體結構基於白鉛礦的幾何特性所設計。飛蛾拍打翅膀的影像被投影在該裝置上,這是對胡椒蛾與物種演化的闡釋:工業革命前,科學家早已注意到英國曼徹斯特的胡椒蛾,黑白兩型比例差距甚大,黑化型十分稀有。工業革命後,黑蛾比例卻占大多數,主因是它們的顏色最能與煤煙覆蓋的物體表面融合在一起,可躲避掠食性鳥類的追捕。通過污染對昆蟲進化的影響,藝術家強調了生態系統持續隨著人類發展而發生變態;人類控制自然的嘗試擾亂了兩者間相互依存關係。如今,鞏固的資本主義是否正走向瓦解? 如此橫行了兩個世紀,我們人類對於這塊土地又付出了什麼?

瑞克斯三人組《與白鉛礦和胡椒蛾活著》
瑞克斯三人組《與白鉛礦和胡椒蛾活著》,2017。(@PalaisdeTokyo on Twitter)

約翰‧亞康法(John Akomfrah)的六頻道影像作品《紫色》(Purple)則統整了這項展覽要說的一切。標題指涉「泰爾紫」(Tyrian Purple)——古代世界中的一種地中海奢侈品。由於從貝類中提取這種染料的製造成本高昂,它與政治與權力始終脫不了關係,直到羅馬帝國滅亡為止。「泰爾紫」作為尊貴而利用自然的象徵,在此片中被用作象徵人類傲慢的色彩隱喻。這部片既有內省性又具客觀性, 探討了自然資源的開發和大量生產所造成的地球危機。如同一首詩,也是一個警訊,鏡頭帶領我們穿越時間的邊界,從工業革命走至數位時代,游移在十個國家,於歷史文件與當代場景的交織中,回溯了氣候變遷的開端,省思人類貪婪所造成的災禍,對腳底下土地的破壞與摧殘。

約翰‧亞康法《紫色》
約翰‧亞康法《紫色》,2017。(Aurélien Mole)

腳步踏出東京宮,腦中仍放映著大自然的幻燈片。我像是《紫色》中站在大自然面前的人物,靜靜地面對它們不發一語,心中的挫折感不斷如蒸氣般往上升,乞求的是一個回應。森林正在抗議,大海正在哭泣,冰川在寂靜中吐出最後一口氣。世界正在燃燒,人類是否能停下腳步,讓出一分呼吸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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