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性港傷

傷口就算沒有好好護理，假以時日，還是會癒合。若結痂途中又去抓幾下，終於會潰爛，漸漸成了慢性傷口。

《港傷》是在 2019 年記錄香港「反送中」運動的一輯相片。24 名被警暴所傷的抗爭者，在鏡頭前展示他們的傷勢，因為「人與政權的鬥爭，就是記憶和遺忘的鬥爭。傷痕可能會隨年月褪去，但我們必須記著它們的由來」。兩年過後，傷口明顯無法癒合。就算你決心躺平，政權還是每日對香港人抽刀。受傷的不止是血肉之驅，而是整個城市的肌理。   

現時在香港，無論是鬧市或是最偏僻的地方，都會看到一塊塊灰色白色的油漆，在大廈外牆、高速公路，以至海中心的橋墩出現。郊外、半山、海邊都有它們的蹤影。馬路上的柱梁和欄桿，滿布用溶解劑拭擦過的痕跡，隱約看到字型，彷彿在發出微弱的呼聲。它寫著「光復香港，時代革命」。   

這些層層疊疊的「補釘」，想遮掩曾經遍地開花的塗鴉和抗爭口號。在反送中運動燒得熾熱時，政府部門已不斷塗抹。但抗爭者以「你油咗我咪噴過囉」（你塗漆我便再寫吧）、「撕一貼百」作為回應。塗鴉有時會互動，「今生只嫁前線巴」（註1）出現了半天，就會有人在旁邊寫上：「今世只娶後勤絲」(註2)，頗有行為藝術的況味。也有專業的設計師、廣告人製作了巨型海報，貼滿行人隧道的四壁。在發生過重大警暴事件的地點，會有量身打造的字句。例如 2019 年 11 月 11 日在西灣河，交通警對一名手無寸鐵、年僅 20 歲的男孩瞄準胸腔開槍，附近馬路的石躉（註3）仍隱若可看到「雙十一．警殺人」。有發生過的，怎樣都擦不掉。   

在荒謬的年代，莫說要拿出噴漆，和平示威、遊行集會，甚至著黑衫上街都有罪。香港的市容，就停留灰白斑駁的狀態。這些慢性傷口有時會失驚無神地出現。在連接中環鬧市和半山區的己連拿利（Glenealy）(註4)，綠蔭之間，忽然有一塊灰白閃過。當日是誰被追趕上山，仍堅持吶喊？旁邊由花崗石築成的引水道，是香港開埠初期的基建，屹立百年。以往香港宜居，地面不會無故路陷，住在山邊也不怕山泥傾瀉，火警不會死傷枕藉，有賴不斷完善的規劃、管理和廉潔制度。幾代人的努力，原來頃刻就可以拆毁。   

制度、法治這些無色無味但又無處不在的東西，正是香港最可貴之處。中共對香港極限施壓，令法治崩潰，公民社會、人權自由被肆意踐踏。致命一擊，是 2020 年 7 月人大強行通過《國家安全法》，用最模糊的條文去涵蓋全宇宙，杜絕一切異見聲音。《蘋果日報》被迫關閉，高層被捕，還押至今，暗無天日。若你在歌舞昇平的香港仍留意到這些傷痕，證明你眼力正常，記憶健在，未被政權灌輸的「另類事實」所麻痺。你看到的真實是什麼？希望大家在閱讀這輯作品時，可以找到自己的答案。  

註1：在前線負隅頑抗的男生。

註2：在後勤補給善後的女生。

註3：此指水泥製的道路護欄。

註4：香港少數僅以一個英文單字命名的路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