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送之刃的花園:《血源詛咒》和達利的《記憶的堅持》

本文原將傑爾曼手中的武器誤稱為「慈悲之刃」,已更正為 「葬送之刃」(Burial Blade),特此公告。

自月前《艾爾登法環》(Elden Ring)以無可抵擋之勢橫掃整個遊戲文化世界,宮崎英高率領的團隊再一次證明他們在這項年輕藝術中無可取代的歷史性地位。其舊作《血源詛咒》恰巧也在3月迎來其上市7周年,正好是時機重探《血源詛咒》至今不減的獨特藝術魅力

自月餘前拿到《血源詛咒》(Bloodborne)的所有結局,與傑爾曼(Gehrman)在大樹花園中的兩次交手就一直像是某種隆重的記憶纏繞著。這是我第一個 FromSoftware 遊戲,之前並沒有玩過三魂(然後 PC 伺服器就下架了)(註1),在那之後只破過《隻狼:暗影雙死》(Sekiro: Shadows Die Twice),即使事先對類魂遊戲毫無感情,這個 7 年前的遊戲依舊震撼了我,而傑爾曼的花園毫無疑問是我經歷過最美、最憂傷、也最震撼的結尾 BOSS 戰之一(當然在第三結局「月之精靈」(Moon Presence)會意思意思下來一下,但祂在這裡不是我們的主角)。

傑爾曼起身準備戰鬥。壁虎先生提供

被遺棄之存有之痛

這個場景發生在遊戲中一直被視為是安全地帶的「獵人夢境」(Hunter’s Dream)最後,若我們拒絕花園中傑爾曼的提案(在夢中被他處決,忘掉一切並在「清醒的世界」中醒來),他會從輪椅上起身,噓喘走向我們,然後以閃雷般狠辣的精準揮出他的那把巨大鐮刀,我們後來知道它叫「葬送之刃」(Burial Blade)。然而,首先令人招架不住的,是齋藤司為這個場景所譜作的〈The First Hunter〉歌劇般的鬼神泣訴,在哀嘆中還帶有一種就算絕望、依舊必須維持一份高傲的任性,就彷彿傑爾曼這個人,他被困在這個「夢境」已經數世代之久,久到他對周遭的一切幾近麻木,連自己出於對愛徒瑪麗亞(Lady Maria)無可度量之迷戀,所親手雕生出來的人偶活生生地在場,都已經無知無覺(甚至邀請獵人們「分享」她)。然而在他出招時歲月彷彿不存在,夢境監獄也彷彿不存在,存在的只有鐮刀本身的專注,和一個寂寞老男人惡狠的嘶吼。

我因此不覺得他在最後只是想高尚地解救我們,儘管我們可以非常小的機率,在遊戲中的花園角落發現他脆弱無助地像個嬰兒般在夢中哭泣,希冀有人能帶他脫離這個噩夢,並清晰感受到那令人心碎的反諷與悔恨。而在這裡,遊戲以一種很難能可貴的肅穆強烈地具現化了這樣一種情感:對依戀的割捨。來到這裡,玩家大多已經對自己的角色,對這個狩獵之夜,產生依戀,而傑爾曼的存在便是要以最儀式性的隆重,完成我們對角色和這個夢的割捨,不然就像所有迷失的獵人一般,太長的夢會吞噬一切(遊戲中我們所獵殺的都曾經是人)。而我想傑爾曼在這裡,即便他如何痛苦,依然帶有不甘之心,這是為什麼他的出手如此不自覺狠辣。

也因此兩個獵人在這場沒有輸贏、亦無關世界定局(?)的戰鬥,只是體現著作為被遺棄之痛的存有之重。獵人小屋在大樹背後燃燒,而大樹下盛開的無數法絨花瞪大他們見證悲劇的眼睛,反射著哀戚的圓月月光,白花淹沒定義花園邊界的無數墓碑,而墓碑之外是籠罩整片天空的超現實血藍灰黑色雲彩。從虛無天底的白色迷霧中,聳立著一排排像是要頂住天空卻不果,因而攔腰折斷的如石柱或煙囪的枯黑樹幹。我們鎖定傑爾曼,自然形成一個以他為軸心、墊步環繞花園的移動模式,因為傑爾曼的主攻擊來自近距離用鐮刀將我們勾向他,而他的噓喘步履之慢,飛身出刀之快,會自然為我們訂出一個可攻可守的觀察距離。因此,當我們宛如時鐘指針圍繞著他並與之飛身錯過,大樹下的一切美麗與死亡滲出的血藍也繞著傑爾曼旋轉,而當他無預警飛身躍起,鐮刀刃波刷落花田之間,我們的視線會被自然地帶向躲在視覺邊緣的瞳月。

我想是那個超現實的天空顏色和那些突兀的斷截天柱,懸置了這個情節的具體,體現了某種更曖昧的技法魅力,我一直無語言掌握那是什麼,直到我震驚地看到了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í)1931 年的畫作《記憶的堅持》(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不會有一個更好的視覺能濃縮《血源詛咒》的一切了,遊戲製作人宮崎英高不可能沒看過這張畫。

作為現實的記憶之夢

從遊戲中「古神祇」(Great One)「亞彌達拉」(Amygdala,又是杏仁核的意思)掌管的「惡夢邊境」(Nightmare Frontier)的陡峭山岌,能夠遠眺「遠古獵人」(The Old Hunters)DLC(註2)中的「小漁村」(Fishing Hamlet);在剛走出瑪麗亞的鐘塔的小漁村口,我們又能看見水底下的「雅南城」(Yharnam);在「獵人的夢魘」(The Hunter’s Nightmare)的雅南城中,我們又能發現理應是小漁村才會出現的蟹殼類人形生物掉落……(註3)而《血源詛咒》的本體論是這樣的:它關於古神祇們所作的夢。他們之所以被視為神,他們的血被學者拿來做實驗,被注射到雅南居民身體裡,不是因為他們全知全能全善,而是因為他們被發現除了可見可傷的怪誕物身,還有高人「一層」的「存有位階」。我們後來才會慢慢理解:他們作的夢,能形成一層對人類而言的「物質世界」,而這一層世界自立於時空之外,有自己的時間與永恆。遊戲更暗示這些夢祕密地連繫、層疊一體……然而反諷的是,這些被稱為 Great One 的東西,其實更接近迷路的徬徨宇宙外星生物,而他們彷彿在恐慌中作了一場噩夢,將我們都吸進去。

也因此在玩過遊戲後再看到這幅《記憶的堅持》很難不意識到,它幾乎就是一張《血源詛咒》的「地圖」:「惡夢邊境」的貧瘠峭崖幾乎就是畫中右上角克雷烏斯角(Cap de Creus)的陡峭石崖的翻版,而傑爾曼花園外的虛空則宛如延伸了畫中的混媚色天空和掛著軟鐘的無頂枯木,但更難以忽視的是,前景達利筆下那隻擱淺沙灘上、宛若伸出舌頭的沉眠人臉的軟體怪物,它難道不正是我們在小漁村發現擱淺於沙灘上的白色蛞蝓狀魚形古神「科斯」(Kos)嗎?它擱淺的身形彷彿就是直接照著達利筆下的「臉物」捏成……而如果你能擊敗剛從奄奄一息的科斯子宮爬出,並在痛苦的恐慌中哭嚎地拿著胎盤衝向玩家的「科斯的孤兒」(Orphan of Kos)並走近觀察科斯的屍骸,會發現這個巨型軟體生物藏有一張人類的臉。甚至畫作桌上軟鐘蒼蠅的影子,都形成一個彷彿是披著披肩的人形。遊戲中獵人最典型的服飾,正有著那樣的披肩,彷彿暗示著我們在蓋斯柯恩神父(Father Gascoigne)和其他所有獵人身上所見證的事實:所有獵人都有野獸的影子,而界線的崩潰只是遲早之事,所有雅南人都已經飲下星神之血……。

小漁村中擱淺的古神「科斯」。壁虎先生提供

記憶的堅持

這張畫達利在 1954 年還畫了另一個版本《記憶的堅持的分解》(The Disintegration of 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這些主題便更加顯見了:前景和桌子被分解為向無限遠延伸的無數方塊和子彈狀物(達利對原子物理和戰爭的探索),枯樹被截成斷片,而整個前景沒入「水底之下」(就彷彿小漁村下的雅南城),達利甚至在人臉生物上方直接畫了一條魚。在《血源詛咒》的小漁村中,受「科斯」影響的村民們成為了半人半魚的混生物,而整個漁村爬滿了微型蛞蝓狀生物,這個情節取材自洛夫克拉夫特的(H. P. Lovecraft)短篇小說《印斯茅斯暗影》(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非常巧合地寫於達利畫出《記憶的堅持》同一年(宮崎英高非常喜歡這個故事,《隻狼:暗影雙死》的「水生村」又用了一次)。在遊戲中,漁村擱淺著神物的消息招來了學者的貪婪,變異的漁村居民遭到第一批學者/獵人的屠殺,他們被宰割的活體則直接成為了學者接近「更高存有」的實驗場所。這裡面的獵人,就包含傑爾曼和他的愛徒瑪麗亞。「科斯」因此做了一個噩夢,將無數的獵人精神永困其中。若我們在與傑爾曼交戰之前讓柯斯的孤兒回歸大海,傑爾曼的玩偶會告訴我們,這是他這麼久以來第一次能睡得如此安詳,事實上柯斯孤兒的哭聲和傑爾曼的哭聲,是同一個音檔。

達利的畫作《記憶的堅持的分解》。© Salvador Dali

但最重要的是,整個《血源詛咒》的故事,難道不正是試著在體現畫中最重要的軟鐘嗎?難道不正是在傑爾曼、獵人夢境,甚至整個雅南城之上,我們發現時間疲軟且無法走動,而這正體現了「記憶的堅持」嗎?整個「獵人夢境」就彷彿是傑爾曼的記憶的堅持,就像遊戲中的這些夢是 Great One 的記憶的堅持,它們依然堅持存在,即便時間已然疲軟,也因此儘管遊戲區分出了「夢境」和「清醒的世界」,我們又從何而知清醒世界的雅南本身不是處在另一個(或一些)更大宇宙生物的夢(詛咒/記憶的堅持)中呢?畢竟雅南的這一夜,也太過漫長,彷彿時間都精疲力竭。也因此重要的,並非現在是否在作夢,而是我們的「血管」中真正流淌著什麼,你可以稱之為宇宙生物之血或詛咒,我覺得它更接近,後清醒的記憶之重。

註1:由於被發現嚴重的安全漏洞能讓駭客入侵甚至遠端操控玩家電腦,《黑暗靈魂》(Dark Souls)三部曲的 PC 版伺服器自今年一月底便暫時關閉至今。

註2:DLC(Downloadable content)指遊戲的附加內容,通常可透過網路取得,包含虛擬裝備、額外關卡、特別服裝或武器。「遠古獵人」是一整條巨大且至關重要的多場景故事線。

註3:事實上還有「曼希斯的夢魘」(Nightmare of Mensis)也位在「惡夢邊境」的「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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