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我們立下的誓言 —— 讀約翰‧伯格《婚禮之途》

圖 Jean Zhan

《婚禮之途》
約翰・伯格
麥田出版
NT$380
平裝 / 288 頁

讀約翰‧伯格《婚禮之途》,我們會乍以為即將隨著故事線趕赴一場婚禮盛宴,翻面不久又旋然知曉這是一場為與死亡和解,為見證死前求生的祈禱。整本小說是約翰‧伯格打造的祈願牌,他教我們見證 ——「故事最重要的張力,其實在別處。故事的張力主要並不存在於終點蘊含的祕密,而是存在於前往終點的路途上,那一步一步空隙之間所隱藏的祕密裡。

約翰‧伯格論述影像的深度允為劃時代。令人備感奇異的是,這段摘引自《另一種影像敘事》的文字放在此處用以詮釋他自己的小說毫無扞格。這本小說逗引讀者向前的故事動力並非僅重情節,事實上,讀者幾乎是早早知曉故事走向,卻仍被誘引向前。

故事從盲眼 Tsobanakos(牧羊人)口中說起,透過他,我們見到一位為染上愛滋病的女兒妮儂買祈願牌的父親尚‧費雷蒙。懷抱自己女兒「不可能康復」的心情來購買祈願牌,而 Tsobanakos 給出神諭般的安慰——「最重要的是你立下的誓言,有些時候這就是我們唯一能做的。」時間溯回 25 年前,法國人尚‧費雷蒙和捷克人姿丹娜相遇,他們生下妮儂。8年後,姿丹娜從廣播聽聞布拉格有 100 位捷克公民簽署連署書以爭取人權,她決定動身前往。就此,一家三口的再度團圓得遲至妮儂宣布結婚那刻。

吉諾要跟將死的妮儂結婚。這位經營流動攤販銷售衣服的義大利男人深愛這位法國女子,遠勝疾病流言。人類社會聞病色變的恐懼,從來沒有變過。小說以愛滋病反映眾人藉仇視病患來逃避內心恐懼的樣態,巧妙縫合歷史中兩度慘遭黑死病席捲的威尼斯。罹患黑死病的人,在彼時也被社會貼上負面標籤,遺棄角落。不過,為了抵抗黑死病,威尼斯人在 1576 年許下的願望是:如果基督能大發慈悲饒過剩下的活口,就會替祂打造傳奇大教堂,此乃赫赫有名的威尼斯救主堂。同樣的祈願,體現於安康聖母院的建造。兩座教堂是人類因瘟疫而懺悔己罪、祈求神蹟留下的祈願牌,而握著錫製祈願牌的父親究竟能否如願換得女兒活口?這是一則希臘悲劇式的暗線詰問。因此,看似自敘事者退位的盲眼人實則不時穿梭故事角色間,以聲響與氣味補足故事間隙。他的存在亦使人聯想起希臘悲劇中的歌隊,以無名之姿,智慧之語,向觀眾道出主角命運隱伏的諭示。他引領讀者跟隨希臘貧民藍調歌曲〈倫貝提卡〉起舞,為整本小說定調,音樂拋擲出他們的哀戚,而你用舞蹈向哀戚致敬。小說最末聚焦妮儂與吉諾的起舞,那段舞蹈不是一般在婚禮場合的起舞,而是懷著最後一刻想揮灑生命之美、抗衡悲劇的心情而舞。所以才能感受當音樂讓時間暫停,永恆就存在於每次暫停的縫隙裡。也方能理解正在演奏的音樂被宛如錄音機的舞者聽到後,只需百萬分之一秒,音樂就能打進他們的身體。希望也隨著音樂一起進入身體。

只是,希望是存在的嗎?

小說人物自四面八方抵達婚禮的過程中,既是無望,又非得在無望中尋找希望。尋覓的途徑並非目光所見,而得仰賴「聆聽」。

盲人說「聲音,就跟和話語有關的所有事物一樣,是從遙遠地方傳來。」之於神,人們的祈禱也如斯遙遠。所以,神能帶來希望嗎?約翰‧伯格透過尚,大膽詮釋神的無能為力。「祂的無能為力是出自愛。如果祂有權有勢,祂就無法如此愛人。親愛的神在我們的無能為力中與我們站在一起。」縱使知道,尚作為父親,不擅祈禱卻仍試著向路邊小神龕裡的聖母禱告,「她也是妳的女兒啊。沒什麼好求的,卻又所有一切都想求。請教導我們,如何將沒有變成所有。」沒有與所有,一如看似對立的死與生,絕望與希望,背後的蘊意由盲眼人間接道出——「基督遭到背叛、遺離、棄絕,但祂是被愛的。祂的肉身,那具蒼白、脆弱、注定要死的肉身展示了這份愛。」注定將死的妮儂,也同樣能展示被愛。

姿丹娜身為母親,能為女兒展示的愛是精選了「鳥哨」作為禮物,希望它與女兒腦海裡的畫眉說話。只是一路上她仍心情低落。公車上偶遇的禿頭男湯瑪斯告訴她:「我們像海雀一樣,棲息在黑暗的崖壁上。」脫離中世紀的人們以為已經迎向未來,豁免於對死亡或疾病的恐怖,不過卻頃刻發現自己被女兒瀕死的情況嚇壞了。湯瑪斯給予懸崖邊的姿丹娜安慰,「然後妳就會飛了。」愈感懼怖,愈有振翅而飛的可能。母親若能飛翔,或許會比妮儂手中的鳥哨更安撫人心。

吉諾的家人呢?他們同意兒子和罹患愛滋病的妮儂結婚嗎?

吉諾父親引述廢金屬在寒冬中發出尖叫一事,道出自己知曉兒子吉諾沒有「離開」的選項,因為他看出兒子對妮儂的愛「就跟鎢一樣重」。一輩子從事回收事業的吉諾父親深知廢鐵不是垃圾,正如兒子選擇的是女人,不是病毒。

至於吉諾,第一時間得知壞消息的他,約定想逃避的妮儂去划平底船,barchini,威尼斯人鳳尾船的靈感起源。划這種船必須知道目標在哪,且隨時都得看到目的地。沿途,河川的拉力竟讓妮儂想起父親摩托車的馬力,那曾帶著父女倆翻越牧羊人住的山嶺。回憶中,父親摩托車車燈「一閃一滅,彷彿插在岩石巨臉前的一支小小的許願燭火。」時間來到河川之上,吉諾決定跟妮儂一起抵達某座島。看似惹人惱怒的耗力之事,原來是吉諾想對妮儂證明,「可以怎樣一起活下去,妳和我。」

小說中對於山的描述是「跟人一樣無法形容,所以人們給山取名字」,河流則「從不講話,它們的冷漠眾所周知」。山永遠都在同一地方,河堅持:萬事都逃不過改變。待在父親摩托車後座蜿蜒爬山的妮儂,來到必須跟吉諾一起接受「改變」的時刻。這是交託,也是接下腳上長翅膀的信使之神墨丘利捎來的信。

信中書寫的死亡信息會是什麼樣子,無人知曉。可是一如婚姻的締結必須獻上「誓言」,人與祈願牌,人與神之間,也都需要發自內心的承諾。這些承諾不見得帶來真實的希望,然而無疑展示了愛。愛,不正是婚姻之途,也是「所有關係」成立的基礎嗎?愛,在小說人物層層披露的隱密傷痛中,憐憫漸漸超越恐懼,某種與神連結的永恆於焉現形。自然,盲眼 牧羊人在歷經故事後會表示,這次祈願牌不是用錫做的,而是用聲音。

回到《另一種影像敘事》。裡面有一段話能完美呼應這樣的永恆性 —— 你曾聆聽著,你曾身在故事中,你出現在說故事者的言詞話語中。你不再只是單獨的自己;由於故事的魔法,你曾經是與故事相關的每一個人(everyone it concern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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