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尋琴者》、《甜蜜與卑微》到《作家命》 —— 讀郭強生在書寫中的竭盡探索與釋然和解

圖/Jean Zhan

郭強生中篇小說《尋琴者》面世後,其感動讀者的程度,彷彿神諭開篇,天使演奏音樂,靈魂陶醉到自願進入會病會老的肉身。小說的共振力道,並不全然來自精巧的意象設計,以琴喻情、喻肉身、喻一切斑駁記憶。它更似作家的自剖與提醒。書中提及「鋼琴發出的音色是如此悠揚,但鋼琴的本身卻總是承受著巨大拉力的痛苦。」對於寫作四十年的郭強生而言,讀者們何嘗不也意會著他「將人生感受貫注於指尖」的過程,聽他回答出自己與文學的關係。

郭強生自言,「書寫最大的意義,恐怕是我終於真正面對了人生,而不是活在世俗框定出來的樣板裡。」這股自信亦可求諸其於《作家命》剖論的小說名家,例如:他留意石黑一雄獲諾貝爾文學獎,讚辭上寫的是 ——「在這些充滿巨大情感力度的小說中,他揭露了隱藏在我們自以為是的安身立命之道背後,那個無底深淵。」論及朱利安‧拔恩斯,「他最終記得的,不光是自己的故事,而是幫我們每一個人記住了愛與痛苦、升空與墜地、哀悼與孤獨。他寫下了那些生命中我們不善面對的,並且讓失去變成另一種生命的測量高度。」

小說家必得看穿、拆解既有規則,以自己的版本洞悉人生的主題曲。

相似的創作旋律被安頓在《甜蜜與卑微》,以一位小男孩為主角的〈回聲〉。這篇郭強生少作,早早揭開主調,透過一對在公園的母子,徐徐道出無人知曉的祕密,「沒有人發現我遺棄的自己」。「我」堅持那位公園椅上的陌生男孩不是走散而是遭遺棄,幾番對話卻引出母親狂飆怒意,「我」被震懾到無法動彈。那個在小說裡越縮越小的「我」,無法真正的回家。

回家是獲得接納的安全感。

自此,小說家無可撫慰的身分鄉愁,盤旋於精選集內的各篇章內。〈罪人〉寫獨守陳家獨子的最終瘋癲的玉枝、〈KTV 裡的小說家〉寫不知自己撞鬼還是獨獨墜入平行時空的男子、〈關於姚……〉寫著初歷一夜情而就此情感顛簸的鍾書元,〈有伴〉則藉著向「你」喃喃傾訴以突顯世人對幸福早就錯謬的悲涼。信手翻篇,看似能貼上記憶、歷史、同志等標籤的小說作品,底蘊抹色,「看見每個人的不容易與不得已」才是小說家自剖能夠持續書寫的動力。看見才知曉如何寬宥與重新詮釋,與自我和解。

如果寫出這些是為搭建一條通向自己的路,那又如何撥動他人心弦?每個人發出的生命情調不同,能夠成功撩撥此弦的未必是彈奏者本身,故調音師宛如陪伴身分,幫助彈奏者聽見並瞭解自己指尖的樂音。優秀的小說家一如調音師,願意站在旁觀邊緣位置,以文字校準內在諸般滋味。琴情相繼,可以是情感,興許是投射的情境,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非語言的感觸。

莒哈絲論寫作,點出書寫奧義 ——「若不能重返混沌,在未知與虛空中竭盡探索,寫作毫無意義。」創作篇章的過程誠如每回演奏前得重新摸索出最適合的觸鍵方式,必須忍受在未知中跋涉的苦痛。弔詭之處是,「每一次下筆以為朝生命的核心又靠近了一些,卻又經常發現反被帶引進入更難解的逆向歧路。」所以郭強生交出《尋琴者》,繼而整理出精選集,藉以述志的《作家命》,忍受孤獨,翻攪記憶,在此中受苦,為的是從記憶灰燼中提煉出完整內在,彷彿一再呼應「寫作最大的困難,其實是瞭解自己之不易。」

鑽之彌堅的寫作之路自是少不了熱情。Passion,其字源為拉丁文 Patior,所以熱情的深意也在「受苦與忍耐」。肉體不完美,鋼琴不完美,作品不完美,小說裡天才鋼琴家的苦痛來自靈肉失衡,雖以肉身抵達藝術巔峰,靈魂仍舊孤獨,依然在具有時差的痛苦中,受制於無法全然掌控的肉體。世界上沒有一架具有絕對音準的鋼琴,不論是史坦威或貝森朵夫,在李赫特故居或林桑的家,靈魂或許才為此展開恆久的追求。這是絕難平衡的追索,道阻且長。《尋琴者》令人玩味的一句話:「靈魂本來是平等的,但是肉體不是,所以在人的世界裡,唯一的平等,只有靠藝術來完成。」藝術的完成需要靈肉調和,《尋琴者》裡卻盡是無法調和成功的人物群像,最該熟稔人生調音之道的調音師,其實是生命的逃兵。逃出鋼琴師的家,逃避或該成為演奏家的命運,將就逃向孤獨的林桑。看過《謎樣李赫特》後,胡以魯自言「我與偉大之間最近的距離不過就是,我也厭惡自己,如此而已。」厭惡的同時,最渴盼被理解被愛的也是調音師。他一生沒有一架屬於自己的鋼琴,刻意規避肉身,任靈魂漂泊。因而他舉起榔頭砸向鋼琴墳場的琴身,物哀,也是心疼自己,哀悼最好的提前逝去。

少年的調音師曾在鋼琴家面前彈奏了拉赫曼尼諾夫的〈無言歌〉,內心有種一人走在紛飛大雪之感,鋼琴師把那感受詮釋為時間。音樂讓人聽見時間,聆聽永不重來的當下。因而「最孤獨的人、最窮困潦倒的人、甚至瀕死的人,他們都能夠從一首德布西或巴哈中得到相同的感動,因為那是我們共同的來處與去處。」那是音樂吸引靈魂之處。愛也是,愛是另一種觸動的藝術。愛,當然不是玫瑰花園,情亦非執著尋覓就能得到,但幸好「愛是一種成長的經驗,有歡笑有痛苦,有付出有受傷。愛是這全部的總和,它是光明的,也是黑暗的。但是,沒有經驗過這全部的人,就不算真正愛過。」郭強生如是寫道,這是他詮釋愛的奏鳴。

共鳴共振需以肉身開始,須賴肉身追求,並以靈魂為籌,在一無所有中探索。然而,接連數本我們讀到的作品,更像是《尋琴者》邱老師信中寫道的,「真正的夢想,是在你最無助徬徨的時候,又拉了你一把的那個力量。」郭強生選擇在文字留下,那是既已領悟家就是一切逃避的中止處,相信「愛就是不要亂跑,等著被找到」,故而那麼年輕寫出了〈回聲〉,數十年後,《尋琴者》帶著那段年少徬徨旋律走過輪迴,走向和解,完成畢達哥拉斯的和諧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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