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離開是為了謀生，另一些人是為了逃離其他國家的暴力或種族歧視。但有許多人，是因為家鄉「已經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
美國‧德克薩斯州‧德爾里奧 —— 9 月中，成千上萬海地人抵達美國，他們聽說有條入境美國的捷徑。川流不息的人潮穿越格蘭河的淺水區，他們背著床墊、水果、尿布、毯子和糧食，好挨過等待輪到自己申請入境美國前的漫長日子。
對許多人來說，這是一段醞釀多年的旅程。
「我一個朋友叫我從這邊入境。聽說這邊比較容易，」25 歲的海地人麥肯森說道，不透露其姓氏是受訪條件。過去三年中，他和孕妻輾轉停留過智利、玻利維亞、秘魯和巴拿馬，然後是墨西哥鄰近瓜地馬拉邊界的塔帕珠拉，他們自那邊啟程。「我們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步行和搭公車到這裡。」
9 月中，這對夫婦加入了聚集在德州邊境社區德爾里奧的約 1 萬 4,000 名移民之列，移民激增讓當地政府與官員手足無措，與今年驚人的入境人數激增相呼應。9 月 17 日早上，炎炎烈日下，這對夫妻在德爾里奧國際大橋的陰涼處尋得了片刻慰藉。很快地，這座大橋就成了擁擠的集合待命區，移民們相互推擠，只為爭得一塊泥地好坐下休息。
到了當天晚上，聯邦政府關閉了大橋的入口，並將交通改道至 91 公里外的德州伊格爾帕斯，稱有必要對湧入的人流所造成的「緊急安全與保安需求做出應對」，且會「保護國家利益」。
在拜登上任後數月內，海地移民人數開始上升，他上任後迅速更改了前總統川普（Donald Trump）祭出的最嚴格移民政策，許多人將此舉解讀為美國將更歡迎移民。今年 5 月，美國政府延長了已生活在國內的15萬海地人的臨時保護身分（TPS）。然而自那以來，有數萬人儘管資格條件不符此計畫，仍試圖入境美國。
「不實訊息、錯誤訊息和誤解可能造就了一種虛假的希望感，」與移民合作的海地橋樑聯盟（Haitian Bridge Alliance）執行主任葛蘭‧約瑟夫（Guerline Jozef）說道。
拜登任期恰逢海地政治與經濟穩定性急遽惡化，首都部分地區遭黑幫控制，數萬人被迫逃離家園。今年夏天發生的海地總統暗殺案和 7.2 級地震，讓壓力只增無減，導致人們逃離該國。暗殺案發生後不久，社交媒體上流傳著拜登政府向需要幫助的海地人發放人道主義簽證的謠言，數百名海地人湧向太子港的美國大使館，許多人帶著塞滿衣物的手提箱和年幼的孩子。
據墨西哥外交部一名高階官員表示，墨西哥在今年攔截了近 4,000 名海地人，大多數人並非直接從海地出發，而是從南美洲來的，像麥肯森一樣，他們早已在南美洲生活和工作了。而根據巴拿馬政府數據，近年從哥倫比亞向北跨越邊境到巴拿馬（通常是穿越名為達連隘口的險惡叢林）的海地人也在激增，從 2018 年的 420 人，到今年截至 8 月的 4 萬 2,300 人。
「我們在面對的，是一種全新型態的移民，也就是主要從巴西和智利來的海地人，」墨西哥外交部北美事務首席官員羅伯托‧貝拉斯科（Roberto Velasco）表示。「他們主要是在找工作。他們都是從第三國（註1）來的，所以很難遣返。」
在 2010 年海地地震重創後，成千上萬海地人南下，到南美洲最富裕的二國智利和巴西謀生。為了去到那裡，許多人歷經一場艱困的陸路跋涉，穿過亞馬遜河和安第斯山脈以橫跨大陸。
許多人在這兩個需要低薪工人的國家，都取得了人道主義簽證，但隨著該地區的經濟不穩定和對移民的反彈日益高漲，那種歡迎的勢態也隨之減弱。
自 2011 年起，前往南美最大國巴西的大規模海地移民開始增加，在 2018 年達到近 1 萬 7,000 人的高峰。
但隨著疫情衝擊巴西和其他南美經濟體，工作機會愈來愈少；巴西最新的移民統計數據顯示，今年前五個月，只有約 500 名海地人在巴西取得正式工作，而 2019 年同期則有約 2,000 人。
在智利，政府日益嚴格的移民政策，也驅使海地人外逃。為逃離其國家的經濟崩潰和暴力，大量委內瑞拉人和海地人湧入，令智利不堪重負後，總統塞巴斯蒂安‧皮涅拉（Sebastián Piñera）已收緊邊境管控與簽證規定，將更多人驅逐出境。
在這個十年前還沒有多少黑人人口的國家，許多海地人也飽受歧視。「對黑人的種族歧視，是驅使人們離開智利尋求保護的主要原因之一，」約瑟夫說。
據智利的移民統計數據顯示，今年截至 9 月中，智利發放給海地人的簽證數量，已從 2018 年的 12 萬 6,000 份高峰，銳減至僅 3,000 份。事實上，今年離開智利的海地人，比到達智利的海地人還多，大幅度地反轉了疫情前的趨勢。
「來自智利和其他南美國家的海地人動向表明，移民不僅僅是一段簡單的旅程，不是說你搬一次家然後就結束了，」華盛頓特區的移民顧問克里斯‧拉蒙（Cris Ramón）說到。「人們前往美國的旅程，要複雜得多了。人們會移民，不僅僅是因為海地發生了一場大地震。」
直到最近，成千上萬海地人都還聚集在格蘭河谷（Rio Grande Valley）的雷諾薩與馬塔莫羅斯，這兩座墨西哥城市的對岸，分別是美國德州的麥卡倫與布朗斯維爾 —— 因為他們聽說，有孩子的家庭在越過格蘭河後沒有遭邊境巡邏隊驅趕。有些人獲准進入美國；其他人則被送返墨西哥，而這只讓人們更為混淆。
「人們的移動往往是基於謠言，」約瑟夫說。「如果上週你問我，我會說他們在雷諾薩和馬塔莫羅斯。這週的話，是在德爾里奧。這些人不顧一切鋌而走險。他們知道，海地已經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
儘管在越境者中，海地人仍只是一小部分 —— 今年 8 月邊境管理人員所接觸的移民中，海地人僅占 4 % —— 但他們的人數在近幾個月內急遽增加。在美國 2021 年財政年度（註2）中，近 2 萬 8,000 名海地人遭邊境巡邏隊攔截，而在 2020 和 2019 年僅分別為 4,395 人和 2,046 人。
美國境內約有 100 萬海地人，主要集中在邁阿密、波士頓和紐約。但海地人群體也在馬里蘭州、俄亥俄州、北卡羅來納州和加州開枝散葉。
9 月中，美國政府依據《美國法典》第 42 卷恢復飛往海地的遣返航班，這項緊急公共衛生命令授權政府在疫情期間封鎖邊境並拒絕移民。9 月 15 日，美國移民及海關執法局遣返了約 90 名海地人，包括數個家庭。
此舉遭美國移民權利倡議者和國會議員強烈譴責，他們表示，政府應為海地人提供法律保護和申請庇護的機會，而不是在地震發生一個月後，就將他們遣返回危殆的祖國。
「現在，讓任何人返回海地都是殘忍且錯誤的，」海地正義與民主研究機構（Institute for Justice and Democracy in Haiti）移民政策協調員史蒂夫‧佛瑞斯特（Steve Forester）說。
然而，支持限制移民的移民研究中心（Center for Immigration Studies）執行幹事馬克‧克里科（Mark Krikorian）表示，「為防止這種情況繼續發展，有必要」讓海地人返國。「如果任何一個抵達美國邊境的海地人都勝券在握，那麼會有更多人這麼做。如果你已在巴西或智利生活多年，就算其中一個孩子出生在美國，你也不符合申請庇護的資格。你已經在另一個國家安頓下來了。」
德爾里奧國際大橋是連接起這座雙文化美國城市與墨西哥的雙車道通路，9 月 17 日，位於這座大橋北端的溢洪道上，愈來愈多移民在等待邊境人員辦理程序時變得焦躁不安。他們在擠滿了數百名新來者的營地裡走來走去，並穿越格蘭河到墨西哥阿庫尼亞城，盡其可能地購買大量熱食和冷飲。
在大橋附近，富創業精神的移民們開了商店，喊著他們的商品和售價，感覺就像一座露天市場，而到了下午 3 點左右，一堆堆垃圾散落在骯髒的地面上。隨著陽光更熾，塵頭亦起，在人們的衣服、手機和身體上覆了薄薄一層灰。
整體氛圍雖多半嚴肅，但也有歡快時光。在邊境人員的旁觀下，移民們彼此談天說笑，偶爾在平緩的河水中暢泳。
在離營地不遠處，29 歲的昂‧雷迪森‧弗蘭西隆（Ang Ladeson Francillon）在一個庇護所外洗衣服，他是接受邊境人員的辦理後被帶到那裡的。一個月前，他帶著妻子與小女兒離開海地，開始了一段險阻的旅程，他們穿越數個國家、數座叢林，橫渡深河，並徒步跋涉經歷漫長而艱苦的路程。
他在 4 天前抵達德爾里奧，並為此處還有其他成千上萬名海地人感到震驚。
和許多擁有同樣夢想的人一起在這個庇護所裡，讓弗蘭西隆在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第一次對其家庭的未來感到樂觀。他等著登上飛往加州的班機，與在當地的姊姊會合，最快也許不出幾天就能實現。
「我們希望在那裡找到一個新的開始，」他說。「我們全都渴望同樣的東西：更好的生活。」
註1：在討論移民事務時，第三國公民（Third country national）指的是在非原籍國申請簽證，以前往同樣不是其原籍國之國家的人。
註2：美國年度財政計算的週期和台灣不同，為前一年 10 月 1 日至該年 9 月 30 日，故 2021 年期間為 2020 年 10 月 1 日至 2021 年 9 月 30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