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的女力:從豬肉販到野菜攤

不管你吃不吃豬肉,毫無疑問,豬肉攤是多數台灣傳統市場的核心。不僅多數市場的每日序幕是由豬肉攤在午夜領頭揭開;就連休市的慣例時機,也泰半取決於屠宰場休息的日子。

凌晨三點,我來到花蓮最大的重慶市場。從屠宰場運來的豬體,在攤位上等待肉販做進一步的肢解、分類、清潔和擺放。所有工作都會在天亮前完成。於是消費者所見,就不會是混亂血腥的場面,而是已經妥善處理、帶回家即可烹調的食材。

大家可能覺得一早來看整隻豬肢解,有點恐怖,但出乎我意料,市場內這個規模最大的攤位,卻井然有序地把豬體打理得乾淨俐落。攤位在明亮甚至可說是暖和的照明中,竟沒有刻板印象裡昏暗血腥的氣氛。

我很快發現這個豬肉攤,像是一個家族化的小公司,且母系社會的氣味濃厚。從分工、傳承到接班,大家長洪媽媽扮演著慈祥又嚴厲的主帥角色。而原本生活在台北、每天搭捷運上班的大媳婦,自從嫁到這裡、披上圍巾拿起大刀,如今也有了撐起攤位的大將之風。

坦白說,我原本想迴避、不忍直視開市前血淋淋的豬肉攤,但在深訪兩代女主人後,我卻有了不同體悟。如果我們平常所見之豬,都是經過這些看不見的肢解處理,而變成只是一塊塊的豬肉(對照於真實感強烈的豬體),在超市裡被保鮮膜包得乾乾淨淨地販賣,這樣的肉就變成了沒有生命、沒有感覺、既無痛無血、也無殘酷和憐憫的真空狀態。

或許只有當我們直挺挺地盯著牠,從豬頭到內臟,如何成為人類的食物而犧牲,我們才會珍惜這些稀鬆平常的盤中飧,不浪費、不濫取、心存感恩。

除了由婆婆媽媽主理的肉販,重慶市場另一特色,就是原住民現摘的野菜、與自產自銷的傳統食材。近年來有愈來愈多人主張「食農一體化」,希望能重新回歸到農業生產與食品消費有機連結的狀態。這個阿美族專區,完全實踐了此一倡議。

每個菜販媽媽,都是熟悉與熱愛野菜的栽種者、採集者、銷售者、與烹調者。跟她們一起買菜談菜,好像在閱讀一本可食性植物圖鑑,學到很多新知識。比如我遇到的菜販李媽媽,她豐富的野菜知識堪稱小百科。

李媽媽不只賣菜,根本就是位野菜推廣專家。她對各種自然食材如數家珍,而且還能國、台語和阿美族母語,三聲道切換自如。我覺得她的口條,比很多大學生做簡報的表達還好。也許是因為她所賣的,全都是她有愛、有認同、有記憶的東西。

根據非正式統計,阿美族人食用的野菜多達兩百多種,遍布在山野和海邊。阿美族的媽媽們,透過代代相傳習得的辨識能力,總能精準觀察到什麼菜長在什麼地方、而什麼時節最是成熟可口。

午後早市收攤,李媽媽和他的先生並不得閒,還得轉移陣地去摘野菜。野菜顧名思義,就是野生野長,不在固定的菜園裡。有時候甚至只是在一片荒涼野外或雜草叢中。對我們來說,根本就難以辨識,但阿美族人卻能輕鬆解開這個大自然的藏寶圖。

跟著他們一起採集,我對阿美族人敬天惜物的態度更感敬佩。他們一方面仰賴天神賞賜佳餚,另方面也要求自己要勤奮維生,並珍惜得來不易的美味食材。其實,野生而新鮮的蔬菜,不用費力料理,就足夠好吃。綜合野菜湯就是一味神奇佳餚,因為湯鍋裡的菜種太多,每吃一口都是不一樣的味覺新體驗。

至今我走訪了許多傳統市場,我逐漸發現,市場裡的女性力量其實龐大。不是外顯的、位居管委會權力高位的那種,而是內斂不張揚地,hold住一個攤位、一個傳統食物產業傳承,乃至於一整個家族的穩定力量。

在重慶市場裡,這現象又特別明顯。當男性的繼承或延續能量,可能有些斷裂的時候,你看這些婆婆媽媽,多麼有韌性地接手支撐起來。別看她們只是賣菜賣肉賣衣服賣外送,他們所擁有的處世能力與生存智慧,其實都帶給我很大啟發。

我在花蓮重慶市場所深切體會到的,其實就是三股強大力量的交織——首先來自阿美族的「原力」,然後是從母系社會脈絡長出的「女力」,最後是敬天惜物的態度,那是一種取之大地、善待人群的「自然力」。

謝謝這些阿姨的熱情分享(她們更喜歡我叫她們大姐吧)。回到台北,在餐館點上一盤燙青菜時,我經常想念起帶著「某種微妙層次感」的野菜苦味。再苦的菜,女力都可以想辦法把裡面的甜味提出來。就像當地一位阿美族廚師阿姨,每天都用野菜料理告訴人們:我就是這樣認真活過來的,所以才會認真做出這樣簡單又有深度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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