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自己的唐吉軻德們——三島由紀夫《鏡子之家》

《鏡子之家》
三島由紀夫
大牌出版,NTD $499,平裝 / 448頁

攤開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及其評論,相對於《假面的告白》、《金閣寺》、《禁色》或是後來的《豐饒之海四部曲》,這回以繁體中文新譯版《鏡子之家》呈現給台灣讀者的「新」,不僅是翻譯與版本,也包含「重新」認識。我們確實該重視譯者提及的「三島由紀夫自己最喜歡的小說」一語。平心而論,撇開知名度,它在三島的作品中並非傑作,然而它卻有一種胚胎之美,即使以後見之明我們已經知道三島會寫出什麼作品,以及他之後的人生,也能像觀看火苗般,感受其中潛能。

儘管不是每個作品都成功,三島的語言魅力奠基在小說情節的配置上。小說在這點像是三島刻意放鬆去寫的,在一個低限維持小說不散漫垮掉的拉力中(譬如這樣的對話:「我們的共通點到底是什麼?」「大概是,沒有人想得到幸福吧。」),去盡情探索每個角色。他們各自以自身的觀念去對抗時代與人生,包括順從不抵抗主流價值的清一郎,都是一種刻意扮演的藐視。

面對著戰後的百無聊賴(開頭第一句:「大家都在打呵欠。」)的窒息現實,以及一開始就出現在眾人面前的鐵牆,作為明喻的「時代」的牆,三島刻意展現四人態度差異(將角色信念價值模板化去衝撞現實,一向是他最擅長或最讓人詬病的):把牆作為敵人打破的峻吉、把牆作為自戀映射之鏡的阿收、用自己觀念於牆作畫的夏雄,或是小說當中處事最耐人尋味的,想「化作牆本身」的清一郎。四人皆在必然來臨的毀滅中,以自己的生存信念,換取了屬於自身的命運。我們可以想作四個唐吉軻德,各自擁抱不合時宜、面對時代,只是他們根據的「虛構」(譬如騎士文學),彷彿是天生擁有的自毀機制,驅使他們最終圓滿實踐個人式的毀滅。

當然三島絕不是否定現實的精神至上主義,一如對於美與醜、生與死的辯證,皆在辯證裡成「一瞬永恆」。讀者們應該會欣慰,三島這本書裡並陳出(而非情節組織起)的角色命運與他們的觀念,實際上都是他日後角色與情節的原型,譬如對於肉體的看法(據說他肉體改造在這寫作時期):「你看看痛苦扭動的肌肉嘆息吧。那可是比心靈的嘆息更為率真。」;「藝術作品的本質,不外乎超越時間。若將人的肉體假設為藝術作品⋯⋯,唯有處於顛峰狀態之際自殺。」

在此,人名「鏡子」當然有雙層意義,借用傅柯的話來說:「鏡子使得當我在凝視鏡影的當下,發現自我與週遭其他空間密切連結,因而使鏡外之我的存在顯得絕對真實;但因必須透過鏡中之影才能看到這一點,因此也顯得絕對不真實。」或許也在此發現三島的洞見:以小說為鏡,虛擬容下一切的矛盾,且將絕對的真實與不真實終於合一。

最終,一向冷眼每個人命運又將其牽連起的鏡子,以殉教者的姿態迎向結局:「人生這種邪教,真是卓越的邪教啊。我決定信奉這個教了。以不打算活下去地活下去,騎著『現在』這匹無頭之馬到處奔馳⋯⋯可以的話,永遠沉醉就好。」

三島且殘酷,眾人離去,把滿滿現實惡臭留給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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