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幻之場館——代代木國立競技場

位於明治神宮御苑旁的代代木競技場,是日本現代主義巨匠丹下健三的高峰代表作


「丹下先生絕對不是以完美作為這個建築案的目標。不可思議的是,這裡竟然有某種未完成的感覺。因著未完成,所以可以一邊包容著這些噪音而擁有其獨特的完美。這個內部空間穿刺了完美而發散到某處。這是恐怖的。那甚至不打算感動我們。在這裡,完全沒有朝向完美而對各種東西所作的調整軌跡,所有的要素都是暴走的,而其結果凝視著隱約相交的一點上。然後再往它的彼方穿刺過去。完美是被打開的。」——藤本壯介《建築誕生的時候》

(Flickr)

20 世紀中在戰敗後展開復興的日本,為迎接 1964 年的奧運,在東京展開了大規模的建設。其中位於明治神宮御苑旁、作為籃球競賽場地與游泳比賽場地所築成的代代木競技場,是日本現代主義巨匠丹下健三的高峰代表作、不僅讓他獲得了「世界的丹下」之稱,建築史學家/建築師藤森照信甚至將這件作品評價為「代表了 20 世紀日本的建築傑作」。

出了木造原宿車站朝往競技場方向,登上太田美術館前方的天橋,就能清楚看到代代木競技場第一體育館那以吊橋結構所搭架的知名曲面屋頂:在兩支高約 40 公尺的巨大混凝土塔柱之間架掛兩條主要纜索,再從主纜索掛設副纜索、以懸吊方式組構出極為獨特的大跨度曲面。若從建築正上方往下空拍,就能清楚看見這兩枚曲面成兩個新月以點對稱構成的樣子。據建築專欄作者宮沢洋說明,這兩個新月形狀其實是從日本文化中的傳統紋樣「巴紋」衍生而來,讓整個代代木競技場的型態自然帶有極富日本意象的特質。

從空中俯瞰,由兩個半月型組成的代代木第一體育館,是從日本文化中的傳統紋樣「巴紋」衍生而來。(Getty Images)

當時,沒有人知道這樣一個極具獨創性的結構該如何設計。

相對以兩個點對稱巴紋的日本文化意象,第二體育館則以單支清水混凝土塔柱為主,從頂端開始往下裝設排列成放射螺旋狀的鐵管、其上架搭金屬屋頂而構成的「卷貝」造型。兩座體育館都採用從懸吊橋發展而來的吊索型結構——一種常見於吊橋,但於當時不曾被使用在建築上的結構。這個吊索型結構也讓整座競技場完全以曲線構成,內部無一根遮蔽住視線的柱子。

走近這個結構體,首先會被那巨大的存在感、超越個體視覺尺度的線條所震懾。這樣一個極富獨創性的設計,在戰後開始朝向復興的日本社會帶有高度的象徵性:一個從敗戰的灰燼中重生的嶄新日本。

然而就如同將於 2020 年東京奧運作為主場館、目前正緊鑼密鼓進行工程的新國立競技場從競圖後遭遇到的各種雜聲與困難,1964 年完工開幕的代代木競技場也並非一帆風順地竣工,並就如同新國立的情況,在重重困難中不斷浮現「能否在開幕前順利完工」的疑慮。

這個被稱為「幻之場館」的空間,由文部省於 1961 年選出丹下健三並正式委託競技場設計案;丹下以四個月完成設計、距離奧運開幕僅剩兩年五個月時,首先因懸吊屋頂工程費用過高而遭遇預算不足問題,同時也在輿論中遭受非難。設計者丹下為了預算問題,曾經與當時的財務大臣田中角榮見面商討並直言:「預算不足的部分由我來想辦法吧。」因為丹下的決心,才讓競技場一案通過提高預算的決議。然而,從概念設計進入具體設計時,再次遭遇到了極大困難——在當時,沒有人知道這樣一個極具獨創性的結構該如何設計。

那並不是建築空間,那已經被超越了。

丹下與結構設計師坪井善勝有多次合作經驗,包含 50 年代有著如球殼般大屋頂的愛媛縣民館、以雙曲拋物線構成薄殼屋頂的駿府會館、還有以折板結構完成屋頂與壁面的今治市公會堂等多座體育館型態的建築。儘管型態各有不同,但主要都是採用混凝土薄殼結構來挑戰多種造型與結構。其原因,身兼建築家、建築史學家的豊川齊赫曾在其著作提及,是因為跟當時材料費用高昂的鋼骨結構相比,較耗費人力施工的混凝土薄殼結構則相對便宜;然而,混凝土澆灌會受到季節與天候狀況影響,萬一工期緊湊,也可能有不得不在雨天澆灌混凝土的情況。事實上,駿府會館在完工之後就曾發生室內一部分樑柱砸落在觀眾席上的事故,幸而當時未造成傷亡。

(Flickr)

代代木國立競技場在設計上,挑戰了以鋼骨為吊索型屋頂的基本構成;既無需擔憂因工期緊密而可能造成的混凝土剝落等品質不良問題,同時副纜索的撓曲也能有效控制體育館內部空間體積、提高空調效能。然而使用超過 100 公尺的纜索作為屋頂結構是前所未有的嘗試,並且單一條主纜索的設計也在中途變更成兩條主纜索,構成了代代木第一體育館現有的「二重吊索結構」。

獨特的二重吊索結構。(Flickr)

但當時團隊們也遭遇到了結構上的困難:在兩塔柱間拉起兩條主纜索,然後從主纜索拉出副纜索以縱橫織列來構成曲面基礎,然而這些副纜索無法完成曲面構造,導致屋頂無法固定。同時,因為當時沒有電腦計算,這些複雜的結構分析與強度計算皆只能以手動計算或電子計算機來進行,相當耗時。最後年僅 29 歲的結構設計師川口衛加入結構設計團隊,提出以鋼骨取代副纜索來完成吊索型結構,不僅解決了問題,也產生出世界首創的鋼骨造吊索結構。

由於距離開幕僅剩一年,現場的屋頂施工團隊無法等至結構設計完成再依據圖面施工,因此採取了「邊施作邊構成圖面、邊設計圖面邊想施工方法」的進行方式。

接著,由鐵制金屬線絞製成的主纜索,由於鐵的熱脹冷縮特性,施工時曝在太陽下的金屬線會膨脹,導致主纜索無法完全正確精準。若主纜索無法以正確的長度展開、找來取代副纜索的鐵骨架就無法展開,屋頂吊掛不上去,建築無法完成。因此,主纜索的施工移至氣溫起伏較少的深夜、並召集大量技術高明的職人們聚集東京趕工施作,終於讓代代木競技場順利在奧運開幕的一個月前完工。

爬梳這個過程後,好像就能讀懂藤本壯介對第一體育館的描述:「那並不是安靜。而是粗暴的無音濁流劇烈地壓著靠過來,在一瞬間我們就被那吞沒了。那並不是建築空間,那已經被超越了。如果說第二體育館是纖細而具有優良品質的建築空間的話,那麼主體育館則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因此就算同樣都被黑幕所覆蓋、在這個體育館廣場裡有許多職人發出聲音,這個場域卻完全不為所動。」

代代木競技場的入口處,由主塔柱與屋頂構成充滿張力的三角型

完成超過 50 年的代代木競技場,在21世紀的今天仍然難以忽視它的存在。這座在結構、型態、機能和景觀上高度統合的建築經常被以「奇蹟」或「完美」來形容。站在它的面前,理所當然地感受到展開在自己面前的存在與自己之間的懸殊落差,但卻也被深深吸引住、讓人動彈不得無法離開。

那強烈而壓倒性的存在感不僅來自它自身高度純粹的完美構成,同時也是因為它在那尺度之中飽含著巨大的意志——走近代代木競技場的入口處,直接由主塔柱與屋頂構成的充滿張力的三角型入口;以及儘管在地面上無法看見,但如果拉高空拍時,就會發現鄰近的明治神宮正殿軸線恰好與代代木第一體育館的中軸線成 90 度交角。

藤森照信曾引用一段有趣的軼事來說明代代木競技場的完成對當時建築圈造成的衝擊:活躍於二戰前建築的建築家堀口捨己,曾批評丹下在前川事務所時代所設計的岸紀念體育館是「因過度強烈表現構造因而顯得思慮淺薄」。然而 23 年後,參觀代代木競技場的堀口,根據同行的高橋靗一描述:「邊走一邊看的時候,他始終不發一語。直到最後,堀口指著觀眾席椅子凹部上開的洞說:『這對打掃的清潔阿姨來說很困擾吧。』只作了這樣程度的批評。」

現在經常作為演唱會和展演活動之用的代代木競技場,也預定將在 2020 年的東京奧運作為場館使用,為此,這座 53 歲的場館將需配合最新的耐震需求而進行不更動外部的結構整修。而將為其進行改修和補強的結構設計師——就像和老朋友重逢一樣,是在建造時參與結構設計的川口衛。即將成為參與二屆奧運之傳說建築的代代木競技場,也在今年 7 月開始休館,為迎接 2020 的奧運進入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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