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瓦旦的舞

「妳知道嗎,昨天羅蘭問我的那首歌,老人家唱的那首,不是講失戀」,在 TAI 的工寮門口,瓦旦.督喜這麼告訴我。

這天早上 TAI 身體劇場還沒開始排練,舞者們坐在門口的矮桌旁,吃早餐、抽菸、閒聊。瓦旦的筆電開著,上頭是一長串音樂播放清單。那些音樂多是他們在部落蒐集的傳統歌謠,有些已經失落許久,幾乎沒人知道,唯有老人家記得。八十幾歲的老人家,百餘歲的老人家,唱歌不帶含糊——如果含糊,那是因為許久無人聽,不能唱。

太魯閣族語唱的歌謠,我這漢人聽來如天書。瓦旦也是花了點心思才辨明老人家唱的是什麼。昨天排練場上《尋,山裡的祖居所》整排,法國來的音樂家羅蘭在舞者們跳到某一段落時播放這支歌謠。音樂家訴諸的是曲調、節奏、某種視覺與聽覺的協調(或不協調),歌謠的內容未必重要,但結束後,他問瓦旦,老人家唱的是什麼意思?

腦中堆放成不知多少首田調來的歌謠,何況族語在失去傳承的歷史中,總有很多理解的缺角,瓦旦一時也給不出確切的答案。「是關於失戀的吧?」排練結束後,他回家揀出曲子反覆聽,查找,總算確認答案。

「那她唱的是什麼?」我問。

「這是我的土地,從這山頭到那山頭,一層一層堆起石壘,是穩固的平台——」我打斷瓦旦,慢著慢著,你得讓我記下來。我急忙掏出紙筆。不能不記。因為打從瓦旦誦出第一句,我就直起雞皮疙瘩。想起兩天前,不遠處齊柏林的直升機才在記錄這片土地的途中墜落。想起凱道上,祈求守護土地的人們已經駐紮超過 110 天。想起2月,羅蘭跟瓦旦走六、七小時的山路,到大禮部落拜訪太魯閣族曾經的居所。當時,他們看見不遠處被夷平的山頭,好似也是座平台。光禿禿的,守不了山林,守不了雨水,當然也守不了任何生靈留下的痕跡。

這是我的土地

從這山頭到那山頭

一層ㄧ層堆起石壘

是穩固的平台

你們不要亂來

亂弄人家東西

這是一件嚴肅的事情

祖先留下的東西我會珍惜

深山裡有少男和少女

少男們帶著彎刀

這就是Gaya

我認得 Gaya。這是我頭幾個認識的太魯閣語,它的意思幾近「禁忌規範」。那是所有太魯閣族人們必須小心翼翼守護並遵循的東西。在需要的時刻,彎刀必為維護 Gaya 不被外人破壞而拔出。

羅蘭無意中選擇了這樣一首歌謠放在表演中,再加上近日這麼多事件,我為這巧合深吸一口氣,瓦旦倒不那麼訝異。他早就習慣在創作過程中接收這些奇異的共時性訊息。

我大概是從那個時刻,開始相信這作品或許真會創造出什麼比作品更重要的東西。不隱晦地說吧,幾年下來台灣的跨國製作並不少見,但獲得「成功」認可的作品少之又少,反倒是外國藝術家架接本土文化的不適應、不協調,種種爭議比作品本身更成話題。直到今年六月上旬的這次花蓮行,我仍不敢篤定《尋,山裡的祖居所》能掙脫這個跨國魔咒,卻感覺或許這次兩個藝術家的相遇,本身就是一種成就。

我常在瓦旦身上看見一種奇特的耐心。不知道這是從原舞者時期大量的部落田野調查經驗磨出來,還是他與生俱來的能力。那種耐心,是他善觀察、敢等待,不急於主導,也不急著對差異排斥或拒絕。好比面對初相見的羅蘭,他選擇讓兩人交集的方式不是談話或其他,而是走半天的山路。面對羅蘭在過程中釋出看似干擾舞者的音樂,他沒急著喊卡,而是讓自己細細感受那個「干擾」如何與他編排的動作互相作用。

羅蘭也是。這位我相對陌生的音樂家,過去擁有許多跨國合作經驗,也曾與傳統禁忌更多的印度女舞者工作。他很清楚自己作為一個西方/白人藝術家,在這樣的跨國製作中會怎麼被審視。而他提出的是:我們何不讓差異存在?

音樂不是輔助,不是引導。他的策略是讓音樂扮演第六個舞者,和以新、源祥、王傑、馬浪、羅媛共舞。第六個舞者有時站到其他人前頭阻擋或干擾,有時退到後頭埋伏隱蔽,有時從外在激盪或挑釁,有時又像舞者內裡的聲音,比如老人家誦唱的歌謠,召喚著他們重新捧起流亡在內心一角的 Gaya。

但這也僅是我在六月上旬的所見。表演藝術是這樣,直到最後一刻,甚至,直到首演過後,變動仍可能發生。沒有一種演出是安全的。因為藝術家們總想創造,或重返、再現那曾經讓所有人怦然相遇的平台。

我不會說這必然造就一場成功的展演。沒人能斷定創作過程的美好珍貴時刻必然通往「成功」。但我不可能忘記——那天下午,當舞者在 TAI 的工寮裡,抵著喧囂的擊樂聲響,一起踩踏地板,發聲吟唱時,坐在地板上的我全身被轟然踏地所共振,從屁股直達胸口。眼眶忽然一陣熱潮。像是我頭一次重返和土地在一起的記憶,和土地呼吸著相同的頻率,跳動著相同的擺頻。

土地,我們永恆的 Ga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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