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年 11 月 8 日，熊熊大火在美國加州快速蔓延，竄入數個城鎮，那是加州歷史上最致命的野火災害，前所未見——整座鄉村社區只剩灰燼。本文隨著倖存者的訪談，重回那可怕的一天
加州‧天堂鎮——威廉‧戈吉亞（William Goggia）起床時，發現空氣中瀰漫著有毒的橙色煙霧，濃厚得不見天日。
那是 11 月 8 日星期四上午 8 點。他聽到遠方瓦斯桶發出刺耳的金屬撞擊聲。住在附近的姊姊打電話給他，請他幫助同區的一位親戚，但戈吉亞告訴姊姊他無能為力：大塊、著火的木頭正從天而降。
戈吉亞從小到大都住在那棟灰泥粉飾、有三間臥房的住宅裡。現在他必須離開了。早上 9 點，他已經上路，由他的虎斑貓麥奇相伴。但街道上擠滿了試圖逃跑的人，戈吉亞幾乎動彈不得。火舌愈來愈近了。他心想，他和貓都會一起在休旅車裡被活活燒死。所以他迴轉，背向車潮。
戈吉亞當時還不知道，但他其實已經深陷加州有史以來最致命的野火災害之中。不久之後，至少會有 86 人死於這種受氣候變遷影響而引發的新型兇惡野火。天堂鎮毀於愈來愈常出現的悲慘命運：一座現代美國城市的徹底毀滅。
本文根據五十多名居民、救難人員與野火科學家的訪談，重建天堂鎮的最後時光。
第一章：席耶拉丘的一片天堂
通往加州北部內華達山脈途中一處迷人山麓景點的路標上寫著：「此路登上天堂」。
事實上，若說這裡曾是烏托邦的話，那也是圓融版的烏托邦。而早在淘金熱時期，天堂鎮就不是世外桃源了，而是一個擁有 2 萬 7,000 人口的寧靜社區，房舍和拖車公園隱藏在濃密的松樹和橡樹叢中。
這裡的大多數居民都是中低收入戶。人口組成主要是退休人士，但當地居民說，還有一批年輕人為了逃離加州其他地區的高房價而來到此地。一家星巴克在幾個月前開張時，當地流傳著一則笑話：天堂真的降臨了。
但有一個威脅始終揮之不去。野火本來就屬於加州森林生態系的一部分，在過去十年內，天堂鎮部分地區至少受到四場火災的威脅。2008 年，超過 200 座建築毀於祝融。
最近的環境條件提高了野火生成的風險。近年來全球暖化使乾旱更加劇烈，森林極度乾燥，枯樹遍布。而且，由於該州自 1990 年代起，便有抑制野火以保護住宅與企業的政策，現在的地景異常茂密，長滿原先會被自然野火燒掉的灌木和幼樹。長期以來，消防專家呼籲正視這種危險，灌木和幼樹在他們看來不是植被——而是燃料。
天堂鎮的地理位置讓這座城鎮特別脆弱。座落於兩座峽谷之間的山脊上，像三角形頂端的兩線相交之處，坐擁壯麗的景色，但在發生災難時也妨礙逃生。 一條主幹高架公路通往城外，進入西邊的山谷。
居民可以選擇加入一個警報系統，該系統會透過電話、簡訊與電子郵件發送警急通知。天堂鎮的應變計畫將城鎮分為數個疏散區，依照受火災影響程度讓各地區進行疏散。發生災難時，某些道路允許車輛使用兩線道來逃難。
但官員們後來表示，該計畫有個關鍵的弱點：沒有預想到全鎮的居民會在恐慌中同時撤離。
火災發生前兩天，由於強風和乾燥氣候增加火災的風險，提供加州北部多數地區天然氣與電力的太平洋瓦電公司（PG&E）警告，考慮停止供應九個縣中大約 7 萬名客戶的電力，其中也包含天堂鎮。
曾有數場火災歸咎於太平洋瓦電公司設備產生的火花，包括 2017 年在葡萄酒鄉造成 22 人死亡的塔布斯大火（Tubbs fire），以及 2015 年因為一棵樹與電線接觸而引發，導致兩人死亡、900 多座建築被毀的巴特大火（Butte fire）。
火災發生的前一晚，這家公營事業公司表示，將繼續監測天氣狀況，而直到晚上 10 點，仍未做出是否關閉電源的最終決定。
第二章：地獄降臨
凌晨 3 點半，天堂鎮
火災發生當天，蘇珊‧范‧霍恩（Susan Van Horn）輾轉難眠。躺臥在加寬拖車房屋裡的床上，她注意到屋外呼嘯的強風：陣風掃過她半英畝庭院的橡樹，樹枝和橡實嘩啦嘩啦地落在屋頂上。「我當時想：『如果會發生火災，那就是現在了。』」66 歲的范‧霍恩說。
加州的風通常是從太平洋內陸由西向東吹來。但是，在秋天特別會出現不同的模式：來自內華達州沙漠的炎熱北風越過內華達山脈，衝下山坡，橫掃如天堂鎮這種山麓城鎮。消防隊員對這些風感到害怕，因為它們會擴散野火的餘燼，就像蒲公英種子在微風吹拂下飄散開來。是日早晨，天堂鎮有高達每小時 70 英里的北風。
上午 6 點 15 分，太平洋瓦電公司回報，位於天堂鎮以東約 48 公里處山丘上的普爾加社區附近有一條輸電線停電。據該公司的說法，早上 6 點 30 分，一名員工在同一條輸電線路上目睹火災。後來這場火災以起火的位置營溪路（Camp Creek Road）命名為營溪大火（Camp fire）。加州消防員正在調查第二個可能的燃點，時間也在上午 6 點半，地點同樣接近該區。
現年 51 歲的羅布‧尼科斯（Rob Nichols）在天堂鎮派出所工作了 18 年，他早上7點起床時風很大，從他與妻子和年幼的繼子女同住的家中後院，可以看到天空中閃耀著令人不安的紅色光芒。火光使他擔憂，他打給派出所的一位同事，他的同事告訴他普爾加附近發生了一場小火災。同事說，天堂鎮應該沒有大礙。
上午 8 點，天堂鎮派出所
尼科斯上工時，911 報警電話不斷湧進，灰燼從天而降，宛如火山噴發。他有股非常不祥的預感，於是打電話給妻子，要她打包行李帶著孩子開車撤離。
政府下令疏散天堂鎮東部的小社區，但情況迅速惡化，變得極度可怕。狂風的速度每分鐘能吹過 80 個足球場，火舌被吹下山坡。一時之間，野火逐漸接近天堂鎮。
上午 8 點 30 分左右，尼科斯接到要求前往滅火的電話。奇怪的是，起火地點不在天堂鎮的東邊——而是在市中心。
尼科斯和一名實習警官前往探查火勢。他們驅車經過親人和朋友的家園，在一個有門禁裝置的小停車場發現起火點，似乎是無緣無故自燃起來。他們跳過籬笆，尼科斯打開水龍頭，但沒有水流出。於此同時，自全鎮各處打來的電話湧入消防局，消防員們無法回應。這時有些人還沒起床，他們別無選擇，只能挨家挨戶敲門警告居民現在該撤離了。
尼科斯意識到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強風將餘燼吹離主要火災現場，降落遠在西邊的城市中，引發了所謂的飛火。
尼科斯說，這些飛火摧毀了依序疏散的計畫。「制訂火災疏散計畫時，你腦中會想像火災可能來自東部或西部。」但是這一次火被吹得滿城都是。「等你反應過來時，所有的疏散路線都已陷入火海了。」
上午 9 點，天堂小學
有些選擇加入警報系統的居民說，他們有收到警訊，但也有人沒收到。許多當地人表示，他們根本沒有接到任何官方通知，告訴他們其所在地點位於火勢路徑上。這可能是因為大火摧毀了手機訊號塔和其他通訊基地，使得有些居民無法收到警報。
週四早晨，44 歲的家庭主婦克里斯汀‧哈維（Krystin Harvey）打給女兒的高中，詢問學校是否停課，因為她看到地平線的東方有煙霧升起。
「校方表示他們不會因為煙霧而停課，」她解釋。畢竟，野火是天堂鎮生活的一部分。於是，她和 17 歲的阿里安（Arianne）及 16 歲的阿里薩（Arissa）爬進了車裡。他們在路上注意到松樹上覆蓋著一層灰，好像經歷了一場暴風雪。她把孩子們送到學校，但在上午 8 點 20 分左右，學校來電表示：現在正在疏散，她必須把女兒們接回家。
在天堂小學裡，54 歲的老師琳恩‧皮特曼（Lynn Pitman）也看到了煙霧，但她當時沒有多想，直到煙霧濃得讓人窒息，以至孩子們從操場上被送進室內時，她開始擔心了。她坐在辦公桌前打電話給家長，「我顫抖得非常厲害。」大部分學生都被接走之後，她和其他老師帶著剩下的學生一起待在樓上的教室裡。
外面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彷彿有一場詭異的黃昏在上午 9 點降臨。「看著孩子們的臉，我心想：『我不能讓他們感到害怕。』」皮特曼說。她擠出笑容，發給他們零食並開始玩遊戲，直到警察來檢查大樓並要求他們撤離。警察說，巴士就在隔壁等著。
皮特曼說：「一走到外面，濃煙滾滾，一片漆黑——看起來就像是半夜，我那時真的非常害怕。」
強風將厚度約 1,500 公尺濃煙吹低，籠罩了小鎮上空，不斷翻騰、令人無法呼吸。一名消防隊員看到皮特曼時，似乎感到很驚訝。他說，巴士已經開走了，接著指引她去找一輛車。皮特曼迅速攔下一個叫米莉（Millie）的女人，在煙霧朦朧之中認出她，便和三個學生一起跳進車裡。但他們尚未脫險。
第三章：絕望的逃命之路
上午 10 點，高架公路
天堂鎮裡成千上萬的居民，還有山上馬格利亞（Magalia）社區的居民都試圖立刻逃離，結果可想而知，簡直是另一場災難：大塞車。汽車、休旅車和拖車緩緩向前，隨著火勢蔓延，道路兩旁的樹木和房屋像火炬一樣熊熊燃燒，有些車輛因為耗盡汽油或自燃而阻擋道路，使得交通堵塞更加嚴重。皮特曼說：「你在那個當下會進入戰鬥或逃跑反應（註）的狀態，你想要出去、想要逃走，但洛杉磯的交通非常擁擠。你身陷火海，而你的車卻動彈不得。」
車子裡的溫度正在上升。其中一個男孩問是否可以祈禱，接著他們有一陣子都能聽見男孩請求耶穌幫助的微弱聲音。皮特曼打電話給丈夫，向他道歉，因為她沒有早點撤離。皮特曼的丈夫聽著她說話，背景傳來開車的米莉猛敲方向盤：「走，走，走，大家動起來！」
此時，火勢已經從一場森林火災演變成吞噬一棟又一棟建築的惡火。喜互惠超市（Safeway）、天橋公路拖車公園、當地的金礦歷史博物館、天堂復臨教會、市長的家、派出所所長的家——全都化為烏有了。
火災本不該如此猖狂。 1906 年舊金山大地震，隨之而來的大火焚毀了這座城市。 加州大學農業與自然資源部的研究員費絲‧克恩斯（Faith Kearns）表示，數十年來的消防安全研究和建築規範的修正，降低大規模建築火災的發生機率。 然而，近年來情況開始改變。2017 年，聖羅莎市約有 3,000 棟獨棟房屋毀於大火，2018 年夏天，大火蔓延至雷丁市（Redding），摧毀超過 1,000 棟房屋，還引發了詭異的「火龍捲」。
卡恩斯認為，極端氣候加上定居在容易發生火災的半農村地區的人口增加，是火災破壞加劇的主因。「我們曾設計一條出路，以避免那種火災。」她說。「現在火又回來了。」
回到路上，羽河醫院（Feather River Hospital）加護病房的護理長阿林‧皮爾斯（Allyn Pierce）和兩名同事正在逃命。他們疏散了院內 67 名患者後，跳上了皮爾斯的豐田卡車，但馬上就被爆炸的油箱和著火的汽車擋住去路。
空調已經全速運轉，但窗戶還是熱得足以燙傷皮膚。為了保持氣氛輕鬆，皮爾斯放了音樂。放到席琳迪翁的〈灰燼〉（Ashes）的時候，他跳過了。他們選擇跟著彼得‧蓋柏瑞爾（Peter Gabriel）唱〈在你眼中〉（In Your Eyes）。一輛福斯金龜車從皮爾斯的卡車旁經過，接著起火燃燒，司機棄車而逃。
汽車現在完全堵塞了道路，有些車輛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一輛消防車來到皮爾斯的豐田旁邊，他的同事們躲進了消防車的駕駛室。但皮爾斯留下來了：他想道路也許會變得順暢，而且他不想拋下自己的車，困住後面的人。
不久，消防隊員開始用熱反射毯覆蓋車窗，這是他們被大火包圍時的最後手段。皮爾斯錄下一段影片給他的家人和朋友，並把手機埋在中控台的深處，希望著萬一自己有個三長兩短，這段影片還能逃過一劫。他預料幾分鐘後火焰就會超過他的卡車。聽著啊哈合唱團（A-ha）無插電版的〈接受我〉（Take on Me），他把手放在方向盤上，跟著唱副歌，試圖忘記窗外亂竄的火舌。
皮爾斯成功脫逃。一輛推土機如奇蹟般降臨，開始清理廢棄的汽車，開闢出一條小路。上午 10 點半，皮爾斯回到醫院，協助院方建立檢傷分類中心，為就診的病人提供治療。
皮特曼也終於和她的學生們從山脊下來了——這段路程平常只需 20 分鐘，這次卻花了他們三個多小時。在電視上，她看到學校遭燒毀的畫面。
第四章：人命關天
肯‧洛（Ken Lowe）從未見過這麼猛烈的火勢。這位加州消防隊隊長帶領著五台消防車組成的「突擊隊」，每輛車上都有三名消防員，在居民們試圖逃離時，他們走上相反的路——穿過極度壅塞的車潮回到鎮上。
在小鎮北方的快旅（Fastrip）加油站附近，車輛開始著火，車上的人無處可逃，洛和他的團隊做了他們唯一能想到可以拯救生命的辦法。他們大聲呼喊，指引人們往寬闊的十字路口跑去。
洛在那裡帶領的五輛消防車形成了一道實體屏障，包圍著大約一百名平民和他們的數十隻貓狗，在大火掃過時保護他們。 「那時只有恐慌，」洛說，「天空漆黑一片，周圍的樹木都在燃燒，像火柴一樣閃著火光，電弧在電線上跳躍，灰燼像琥珀色的雪花劃過天際。」
由於無法逃生，其他地方的消防員也試圖幫助人們就地避難。戴安娜‧布雷多（Diana Bredow）與赫爾穆特‧布雷多（Helmut Bredow）夫婦、他們的兒子，以及其他人被帶到一個十字路口，消防隊員把他們包圍起來，用高壓水槍瞄準不斷試圖入侵的火焰，就像士兵保衛陣地不受攻擊。
在老適宜酒吧（the old Optimo bar）附近，有一些新建的空房，消防員破門而入，催促 100 至 200 名撤離家園的居民和他們的寵物擠進裡頭。其中一名被疏散的居民回憶道，每個人都鎮定自若，甚至連狗也不例外。反之，艾琳‧羅奇（Erin Roach）卻記得「人們哭喊著：『我不想死。』」身為一名業餘畫家，羅奇會隨身攜帶顏料，所以她做了唯一一件能讓自己保持冷靜的事：開始畫畫。「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那天早上，羅奇遇到一名警察，看起來異常緊張，所以她伸出雙臂抱住了他。那位警察剛好就是幾個小時前發現起火現場的尼科斯。
「我覺得她好像需要一個擁抱，」尼科斯說，「而且我很確定，她也覺得我需要一個擁抱。」
對於那些消防隊員無法救援的人而言，生存關鍵是超越火焰的速度。一名消防隊員在黑暗中隨著明滅的光線，發現一名半身不遂的男子，他沿著乾燥的河床拖著自己爬了 45 公尺，雙腳燒焦但沒有大礙。據《舊金山紀事報》（San Francisco Chronicle）報導，在天堂鎮東部的康考社區（Concow），十幾個人涉水進入水庫避難。
在把他的麵包車掉頭後，威廉‧戈吉亞向他的鄰居羅梅羅（Romero）家走去，他們家在一塊岩石上豎起了三個巨大的十字架。他決定把車停在那兒，把貓留在車裡。他回憶起自己當時向上帝說的話：「我說，『我要把他交給祢。』」
他離開車子，走入令人窒息的煙霧之中，一步步沿著這條路走，希望能更容易逃離。然而，他的身體狀況並不理想。現年 56 歲的戈吉亞過去當了30年的鎖匠，三個月前心臟病突發，在健康允許的情況下轉而做園藝工作。
他沒走多遠就被嗆人的濃煙燻倒在地。他想站起來，試圖引起來往車輛的注意，但只是徒勞無功。在某個時間點，他的左眼受了重傷，導致永久失明。他躺在路邊的溝裡，認為自己小命不保了。
最後，一輛卡車為他停了下來。「天啊，我們可以載你一程。」車上的兩個男人說著，他們把他塞進家當之上。然而，他們沒有開往安全的目的地，而是往大火煙幕開去，因為其中一名男子想要保住他的小屋，那是一座花園棚屋大小的住宅，可以用拖車搬移。
戈吉亞認為這男人瘋了。確實，就在他們到達現場時，小屋著火了，那個男人只好撤退。
繞道而行似乎導致他們走上絕命之路。離開城鎮的道路已經被大火堵住，駕駛看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的朋友把他從前座拉了出來，但汽車無法發動。火焰盤旋閃爍，從敞開的車窗伸進駕駛座，卡車的側面開始融化。地板太熱了，他們必須把腳抬起。戈吉亞離門最近的一條腿嚴重燒傷，他往自己身上倒了一瓶水，避免自己被煮熟。坐在後面的人正試圖跺腳撲滅車裡的火苗。
引擎終於發動了。駕駛猛踩油門，他們猛烈衝撞，穿越火牆。
第五章：沉重的代價
消防隊員花了 17 天才把火勢控制住。據市政府官員提供的數據，大火摧毀了 1 萬 4,000 棟房屋，其中近九成是天堂鎮的建築。當局花了數星期在瓦礫中搜尋遇難者的遺體。
86 名火災罹難者中，絕大多數是在天堂鎮發現的。在康考、馬格利亞和巴特溪谷的聚落中發現了約 20 名。發現地點大多數在房屋和其他建築物內，少數在汽車內。
大火迅速蔓延，困住了該鎮最脆弱的居民——老年人。在當局迄今確認的死者中，共有 46 人年齡在 65 歲以上。
56 歲的天堂鎮居民雪莉‧莎林恩（Chellie Saleen）早上 6 點就起床了，她和朋友去喝咖啡時看見一層煙幕籠罩。回家後，她接到電話警報，接著「突然有人敲門——是我的鄰居，他告訴我，『我們得走了。』」她迅速脫下睡衣，換上牛仔褲和襯衫，試圖打給 75 歲的母親喬安‧卡迪（Joanne Caddy）。
她媽媽不開車，而且從買東西到吃藥一切都靠她。莎林恩丟了幾樣東西上車，穿過嚴重回堵的車流，朝母親家的方向前進。但她被「一堵火牆」擋住了去路。
「她可能在等我，」莎林恩說。她不知道母親，或是母親的兩條狗是怎麼離世的。 「希望她只是服用鎮靜劑睡著了，沒有痛苦。」
莎林恩的家也毀於大火，她不知道人生的下一步要怎麼走。 「我覺得很孤單，」她說。 「我之前一個人住，獨力照顧母親。」
火災發生前一年，64 歲的護士貝弗利‧克雷格‧鮑爾斯（Beverly Craig Powers）在社群媒體上貼文，表達她熱愛天堂鎮。她和 76 歲的伴侶羅伯特‧杜瓦爾（Robert Duvall）喜歡在此地露營和釣魚。
根據鮑爾斯的侄女凱西‧克雷格（Kelci Craig）的說法，當大火襲來時，杜瓦爾正試圖將釣魚船搬移到安全的地方。也許他和許多居民一樣，認為這場野火與危及天堂鎮的其他狀況並無二致：只是一種威脅，但不會危及生命。杜瓦爾的遺體在車裡被發現，這對伴侶的拖車裡也發現了遺體，家屬認為那是鮑爾斯。
克雷格説，鮑爾斯的哥哥在加州消防署當了幾十年消防員。 「這讓我非常難受。他的一生都在對抗火災，然後在一場最致命的火災中，失去了妹妹。」
第六章：「天堂鎮不會是最後一個」
火災發生後，專家們呼籲改變防火策略。他們認為應該更加廣泛實施控制燃燒，以減少野外的燃料，而且應該重思在森林和草原定居是否為明智的選擇。然而，對於那些受過消防訓練的人來說，未來的悲劇，早已經銘刻在加州的土地上了。
18 年前，克莉絲多‧科爾登（Crystal Kolden）曾是愛達荷大學的一名消防科學家。現在她在天堂鎮東南約 48 公里處的普萊塞維爾（Placerville）當消防員。
11 月底，她從愛達荷州開車去南加州過感恩節。開在這條道路上，像是在追憶她早年的生活，但記憶和現實的景象卻極度不協調。在 2010 年代曾發生長達五年的乾旱，據估計，期間加州有超過一億棵樹死亡，其中主要是針葉林。科爾登回憶道：「我們看到的大量枯死的松樹，非常震驚——孤零零的枯樹、成群的枯林，到處都是枯木。」
更令人擔憂的是，她還發現橡樹也在枯死。這種樹適應力極強，在加州最乾旱的山丘上也可見其蹤跡。「滅火的時候，我們不太擔心橡樹，」她說，橡樹比較潮濕，可以減緩火勢。「現在我看到的景象是，一片約 3 到 12 公尺高的橡樹與松樹群，枯死在森林裡，而且它們已經變得愈來愈乾燥，隨時都有可能燃起。」
其他與天堂鎮類似的地方所面臨的後果顯而易見。「植被對地球極端氣候變化的反應非常、非常明顯，這為更多的災難準備好表現的舞台了。」科爾登說，「天堂鎮不會是最後一個案例。」
克雷格‧克雷門茲（Craig Clements）在聖荷西州立大學（San José State University）研究與野火有關的氣候，他的評估更為直率：「這整個地區都會燒掉的。天堂鎮只是一個例子罷了。」
這個樸素的烏托邦已經所剩無幾：星巴克、披薩店，還有少數的房子莫名其妙地倖存，還矗立在城鎮之中。有些人希望小鎮能夠東山再起，例如鎮長喬蒂‧瓊斯（Jody Jones）就是其中之一，她計劃重建自己的家園。但許多天堂鎮鎮民仍然無家可歸，困在避難中心，或四散在其他地方。
在最緊急的時刻，不一定有時間搶救珍貴的物品。
早上 3 點半醒來後，范‧霍恩拿了裝有換洗衣物和水電費的急難包上路。她認為自己很幸運。維吉尼亞‧帕頓（Virginia Partain）是一名高中教師，她來得及帶走的，只有學生申請大學用的論文初稿和一條毯子。退休教師蘇珊娜‧萊茵巴格（Suzanne Linebarger）帶著用 30 美元買的扇貝晚餐、一雙不相配的鞋子，和在墨西哥度假時帶回來的蛙鞋，逃離大火。「為什麼我沒有拿祖母價值數百美元的曼陀林呢？」她深感疑惑。
除了身上穿的衣服，戈吉亞什麼也沒帶出來。大火給了他灼熱的傷：右腿和耳朵燒傷、一隻眼睛失明。即使是現在，他仍然會在睡夢中看見火焰，他的妹妹也還在為他的醫療照護尋求捐助。然而，他的另一件珍寶，卻在這場大毀滅中倖存下來。
戈吉亞脫險後的第二天，小鎮仍被政府官員封鎖，他偷偷地溜回來。他的傷勢還沒有接受評估，疼痛無比，後來住院將近兩週。但他那時很有決心，一定要回來。在十字架下面，他的休旅車仍然完好無損。
他把車門打開，聽見一聲「喵」。
註：戰鬥或逃跑反應（Fight-or-flight response）為美國生理學家懷特‧坎農（Walter Cannon）所提出，即在遭遇外界威脅時，心理壓力下，身體的一系列神經和腺體反應會被刺激，全身資源和能量會緊急調動起來，使軀體做好防禦、掙扎或逃跑的準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