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知病毒與細菌時 —— 藝術如何想像疫病

協力 曾詩芸

19 世紀末,人類才首次發現病毒,但是牠們造成的疾病早在西元前就有紀錄;而細菌雖在 17 世紀末被觀察到了,但當時不僅沒有細菌(bacteria)一詞,更對牠們會造成什麼危害所知甚少 —— 那麼,以前的人們到底是如何理解、如何描繪大流行疫病的呢?在知道病毒和細菌的存在之前,這個「未知的敵人」便和閃電、暴風一樣,是神靈、或是鬼怪。

在漫長歷史歲月中,人類經歷了無數次瘟疫,而苦難之中,往往萌生偉大的藝術作品。藝術家以不同形式和目的,記錄下眼前所見 —— 將看得見的痛苦揣摩得栩栩如生,或將看不見的疫病化為有形。尤其在歐洲,慘痛的瘟疫推動著歷史的進程,有關疾病與死亡的畫作絕不少見,以各種角度記錄著歷史,描繪病者、死者、惡人、聖人和上帝,傳遞希望,或直視絕望。而在東方,「鬼神致疫」觀念相當普遍,造就了各種防疫習俗(燒王船)與偏方(喝符水),雖然疫病的文字記載繁多,但往往因忌諱病與死,故少見相關藝術作品傳世,或以較間接的方式呈現。

1

疫病的平行時空

阿什杜德的瘟疫 

DEA / G. DAGLI ORTI/De Agostini via Getty Images

尼古拉‧ 普桑(Nicolas Poussin)
布面油畫,148 x 198 公分
義大利羅馬,1630 年

這幅畫描繪的是舊約聖經中,一段關於瘟疫的故事,創作當時普桑住在羅馬,更恰逢義大利鼠疫流行(1629–1631),顯然對他的創作造成了不小影響,宛如身處平行時空中的兩場疫病,因此在他筆下合而為一,講述神聖故事的同時,也有著基於現實的精準描繪。

在左方的神殿場景,交代著這場疫病的背景故事:圓柱下的浮雕敘說著公元前 6 世紀非利士人和猶太人的戰爭,非利士人竊走猶太聖物「約櫃」惹怒了上帝,進而引發瘟疫 —— 看到圓柱中間的「金色櫃子」了嗎?此外,同為疫病禍源的老鼠則在各個角落東跑西竄:浮雕上面就有一隻。

前景中,普桑則畫出瘟疫的殘酷:臥倒在地的女子身邊,可見嗷嗷待哺的嬰兒,一旁的男子一手摀住口鼻、一手伸向倖存的嬰兒,右下角的一男子則選擇別過頭去。然而,右方的階梯上,有人幫忙抬屍體、有人對虛弱的病人伸出援手。更遠處,有人倒地掙扎、有人坐地掩面哭泣,還有幾人在二樓窗邊遠觀一切。普桑以這樣細膩的構圖安排,呈現出瘟疫的紛亂,以及災難來臨時人性的各種樣貌:自私、恐慌、逃避、絕望,和互助。

2

對瘟疫醫生的矛盾情緒

羅馬的鳥嘴醫師 

Rubenianum via Wikimedia Commons

包路斯‧佛斯特(Paulus Fürst)
銅刻版畫,30 × 21 公分
德國紐倫堡,1656 年

這幅畫中,歐洲「瘟疫醫生」的經典扮相可說是最早的全身防護衣:上蠟的長袍、手套和靴子護體,面罩上有玻璃眼鏡,鳥喙裡塞有香料過濾「瘴氣」(當時認為壞空氣會致病,而香味能對抗疫病的「邪惡」氣味),並配備一把用來檢查病況的木杖,避免接觸患者。

而疫情中,對於醫療人員的矛盾情緒似乎一直都在。儘管他們在瘟疫的第一線治療患者、計算傷亡及運送死者,卻時常遭人排斥,因為他們可能染疫,因為他們會做出殘酷診斷,更因為這個職業報酬豐厚。

佛斯特的版畫極具諷刺性,呈現出時人對瘟疫醫生的反感。在木杖頂端繪有帶翅膀的沙漏,象徵醫生的木杖不再只是用來保護自己——而是用來宣判死亡。畫的左下角更有一群孩子正在逃離醫生的場景。而醫生左右,寫著一首詩,將他們描述為江湖術士,並點出民眾對於瘟疫醫生懷有敵意的原因:「他逃離疫病、也靠疫病賺取薪資,他尋找屍體以維生,就像在糞堆裡覓食的烏鴉……他被黑惡魔感召,他的地獄名叫『錢包』,他拿走的靈魂是金子。

3

希望的寄託

基督任命聖洛克為瘟疫災民守護者 

Breakdown Press

彼得‧保羅‧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
布面油畫,412 × 258 公分
比利時阿爾斯特‧聖馬丁教堂,1626 年

傳說中,基督教聖人洛克於義大利朝聖時恰逢瘟疫,奇蹟般治癒了許多人,他自己病倒後退隱森林,一隻狗替他叼來麵包果腹、又舔舐他的傷口,讓他重獲新生。歷史上是否真有此人仍有待商榷,但對他的推崇始於黑死病肆虐的 14 世紀,作為人們希望的寄託,聖洛克的守護者形象也逐漸奠定:朝聖者裝扮、如影隨形的狗狗、大腿上的腫塊(表示曾患病)。

此畫以石壇為界:下方是絕望的病人;上有聖洛克單膝跪地,身著醒目紅袍的基督在聖光中降臨,祂望向聖洛克,一手指著受苦的患者、一手指著天使拿的碑文:Eris in peste Patronus(你應做瘟疫中的守護者)。下方目睹「奇蹟」發生的病患,視線與動作皆向上延伸,引導觀者將目光聚焦在畫面上半部,也讓整幅畫作充滿希望感。其實,這幅畫還有另一版本,完成於 1623 年,色彩相對灰暗,普遍認為是此畫的草稿。而這幅祭壇畫完成於 1626 年 —— 同年,魯本斯結褵多年的妻子不敵瘟疫逝世,雖不知道這是否影響了魯本斯的創作,但可見疫病雖催生了偉大藝術作品傳世,卻也是令人痛失摯愛的真實威脅。

4

深植日常的驅邪逐疫

天中佳景

翻攝自《滿庭芳 歷代花卉名品特展》(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10 年十二月初版)

作者佚名
絹本設色,108.2 × 63.5 公分
中國,傳元人所作,實應不早於明朝

這幅靜物畫乍看與疫病無關,但它的主題「端午」就是一個驅除瘟疫的節日(「天中」是端午的別稱),五月五日時值仲夏,是蚊蟲孳生、疫病好發的「惡月惡日」,故自古便有驅瘟習俗。圖中的花草都是五月的當季植物,仔細看,會發現我們熟悉的端午必備品 —— 艾草和菖蒲擺在花瓶和果盤中間,點題意味濃厚,更刻意畫出艾草背面的粉綠色,平衡畫面顏色與輕重;果盤上放著粽子,細膩描繪的花瓶內插有紅花綠葉,一株植物末端還掛著香包。

此外,上方的四張道教符咒與中間的鍾馗像,更是隱晦地顯示出端午的「防疫」目的:古時認為疫病乃鬼怪作祟,符咒和艾草、菖蒲一樣意在辟邪,鍾馗更是「驅惡鬼,逐瘟神」的知名神祇。然而,這幅畫也說明了,端午的防疫精神早已融入人們的日常,和西方直接描繪疾病、記錄歷史或予人希望的畫作,有著相當不同的創作目的。

5

鬼滅之畫,疫病退散!

為朝的威武 退痘鬼神圖

© 日本国立国会図書館

月岡芳年
木刻版畫(浮世繪),約 39.4 × 26.7 公分
日本,1892 年

現已絕跡的天花曾肆虐世界許久,在醫學不發達的古代,日本民間將天花擬人化為「痘鬼神」,這幅出自浮世繪大師月岡芳年妖怪畫集《新形三十六怪撰》的作品,便是講述 12 世紀武將「源為朝」擊退痘鬼神的傳說。

畫中的他高大強壯,穿著紅色盔甲,配戴弓箭與長刀,直視左上角的鬼。至於左上三者誰才是鬼,眾說紛紜。據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指出,白衣老婦、她背上全身起紅疹的小孩、前方的男子,全為竄逃中的痘鬼神。

此外,相傳源為朝追擊痘鬼神時,每搜查完一戶人家便會在門外做記號,這逐漸演變成一個習俗:將痘鬼神的手印貼在家門外,來防止天花入侵,這也是畫面左下角那張紙的由來。而如今瘟疫再次肆虐時,日本有人將這幅畫印製成貼紙販售,網路上的產品介紹中寫著:「貼在各個場所,疫病退散!請為朝大人保佑吧!」這顯示出,過去人們因為「不知病毒」而相信的鬼神信仰和習俗,已成為我們文化的一部分,流傳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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