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之中:何彥諺「第四十二次對摺」中經驗問題

藝術家何彥諺近期在水谷藝術舉辦個展「第四十二次對摺」,以船艙與民宅空間的對話與移置出發,處理之前在基隆廢棄船艙上創作時所感受到的,外在世界與個體感受在經驗中共振匯流成為整體之體驗。

經驗世界的整體感

藝術家擬想了一個遙望月球的經驗。在搖晃的甲板上,她突然理解到,遠方月球的引力與天體運行所帶動的潮汐漲落,與腳下甲板的晃動是相互呼應的。原本被藝術家認為位處遠方並與生命無涉的月球,在這樣的體驗中被連結起來了。展名「第四十二次對摺」恰恰是藝術家在搜尋如何表達這個連結體驗時,為空間感所找到的表述公式。

展覽現場地下一樓搭建廢棄船艙似的破爛甲板。(攝影/陳星穎)

這樣的空間感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經驗?我們如何理解這個經驗的內涵?何彥諺提到,人們透過公式計算得出,若能將一張普通紙張持續對摺四十二次,它的厚度就可以抵達月球。在這個表述中,透露出幾個重要的訊息:首先,月球與地球是分離的兩個世界,我們甚至可以更進一步地說,月球是視覺層面上因仰望所感受到的、遙遠未知的星空,而地球,或藝術家所體驗到的海平面上搖晃中甲板,是腳踩著的「現實」,在現實與未知的星空兩者之間,原本彼此無涉而且沒有任何連續感。

再者,由於星空與現實分屬視覺與腳所能覺知的不同範疇,所以經驗往往是被視覺層面的月亮星星太陽所主導,不管是過去的歷史還是未來的命運,都是由上而下地決定了「經驗」的內涵。「當下」並不具體地存在,而只是過去與未來之間,不具時間延展性的、位置性的標定。

在視覺獨裁(或者我們也可以說,光的獨裁)的「經驗」結構裡,「我」作為一個透視點,雖然是「世界得以向我開展」的位置,卻也是不存在於世界之中的位置。換句話說,「我」並不在「我所看到的世界」之中。「月球(視覺)與地球(現實)的分離」及「世界與我的分離」,在我們日常之中是這麼地自然而然地成為多數「經驗」的基礎,被我們當成無可置疑的前提。但是也就是這兩個前提,在登上甲板,隨著海水晃動的時候,藝術家發現它們的荒謬。

藝術家在甲板上發現了由下而上、從「現實」、「當下」與「我」出發來組織「經驗」的方式。用何彥諺的表達,就是我們把紙張對摺四十二次,月球與地球間的斷裂、世界與我之間的斷裂、甚至是當下與「過去/未來」間這三重斷裂,就透過「連結」而被克服了。這四十二次對摺所必須填滿的距離,就是三重斷裂所撐出來的空間,也就是我們一般所謂的「經驗」的可能性空間整體。就此而言,藝術家給了我們不同於「透視法式的世界」的「在世界之中」的經驗模型。

現實的世界

當「經驗」是一種「在世界之中」的經驗時,本來被投射到各種承載物上,用來指引我們方向的標尺與地圖,就不再能夠按照他們原本被設定的世界大小與尺寸,點對點等比例地被吸納到「在世界之中」成為個體經驗。

尤有甚者,在個體探索世界而得的經驗之中,不管是由於時間不夠還是個人興趣,甚至可能因為遺忘的關係,世界無法按照它被上帝觀看或空拍機拍攝到的面貌出現。相反地,個體的世界經驗就是不同層次與不同數量級之間物件與現象的組裝。一樓入口處右手邊的《房間,上午 7 點 25 分》這件攝影作品,在剪裁不同尺寸的地圖將之組成一個藝術家經驗中的世界,並引入一則由窗外打入的光之後,再加以拍攝而成。而作品《船是世界》中,已被撕下的地圖摺成紙船,放在還隱約留有地圖標誌的透明壓克力地球儀中。甚至,在二樓《世界圖景》作品中,那張彷彿因為黏貼時間較久,有一邊膠帶不黏因而搖搖欲墜、像毛巾形狀一樣貼在牆上的地圖,由於從平面展示變成毛巾般折曲的狀態而失去作為地圖觀看的功能,所以讓藝術家站在甲板上搖晃的現實感海水一般地漫上地圖。

何彥諺的作品《船是世界》。(攝影/陳星穎)
《世界圖景》空間中一張吊折的地圖貼在牆上。(攝影/陳星穎)

這些以「物件化」方式處理的地圖,顯現的不再是世界的客觀投射,不再是人生的指引,而是在經驗之中被重組而成為現實的世界。這樣的物件化或許意味著:在現實不同層次間轉換的經驗,讓標準化且客觀的「世界的邊界」物件化,成為我們隨時可感知到的對象,就像前述的三重斷裂一樣。

我的日常

「在世界之中」的經驗模式,對於藝術家來說,當是從日常出發、並深植於「我的日常」的經驗模式。甲板上的體驗之於「我的日常」,到底是什麼關係?

就此,這個展覽為我們提出了一個三層的經驗模型。一樓落地窗全面貼上透明的琥珀色玻璃紙,讓一樓裡的作品都受到這種濾鏡式的效果所影響,所有的作品與入口處那顆從船上搬回來的石頭狀海棉作品《重量》一樣,在現實的沖刷風蝕之下,在現實中依循著經歷脈絡的不同而變形為不同的物件。然而,這樣的變形,恰恰是因為我們的現實總是不甚穩定而隨時可能變化的,地下一樓展間搭起了傾頹甲板般、高起的地板,藝術家特意用房間桌燈般的照明,讓光線從腳下透出,並且將光線範圍大幅限制在膝蓋以下。船艙也似的破爛地板搖搖晃晃的,不太穩,有可能不小心陷入沒有填滿的縫隙,甚至踩壞木條。濾鏡式的一樓日常的基底,或許就是這種並不堅實、隨時可能因為每一步的體驗而更易的「現實」。而二樓看似從窗外滲入、斜照的日光,以及桌椅物件的影子,如果我們仔細觀察,會因為現場並無其他物件的擺置,而發現這是《拖長的某日》這件作品投影出來的日光光影效果。

擺放於一樓的作品《重量》。(攝影/陳星穎)

不管是仰望的星空與月亮,還是二樓《世界圖景》地圖中所畫的海洋,這在視覺的層面上提供了前行的「視域(horizon)」,而這恰好是光與視覺的盡頭。「視域-濾鏡式的日常-搖搖晃晃的現實」是這檔展覽為我們所提出的「我的日常」的經驗模式,也是藝術家將藝術引入日常,讓甲板體驗進入萬華街區時,向自我經驗內部探索所找到的結構性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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