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吧,與傷痛協商的靈魂樂——讀《黑鳥不哭》

《黑鳥不哭》
時報出版
潔思敏.沃德
NT$380
平裝 / 320頁

美國當代公共知識分子之一,塔納哈希.科茨(Ta-Nehisi Coates)在《美國夢的悲劇:為何我們的進步運動總是遭到反撲?》裡提到一座位於密西西比三角洲的州立監獄「帕奇曼農場監獄」(Parchman Farm)。20世紀初,密西西比州長詹姆斯.瓦達曼(James K. Vardaman)為了自娛,帶著獵犬獵殺刻意放到監獄四周荒野的黑人囚犯。這座農場監獄與非裔作家潔思敏.沃德(Jesmyn Ward)《黑鳥不哭》(Sing, Unburied, Sing)筆下的甘可仁無異。使人深感不安悚怖的是甘可仁的殘酷史,一開始就由阿河唱出哀歌——這個巡佐的祖先世世代代都被教育成要把人當牛當馬使喚,不但要把你當牛當馬使喚,他們還自以為可以讓你喜歡被使喚。

《黑鳥不哭》整部小說的敘事線由非裔母親莉歐妮與她的黑白混血兒子喬喬複聲編織,其中三章藉由莉歐妮父親阿河年輕時的獄友阿財以鬼魅之聲補述。跨越幽冥的設定在小說世界裡並不奇特,尤其書寫族裔相關主題的小說家,引渡鬼魅與魔幻之聲,變形盤旋於記憶或想像之間的巨作所在多有,例如:薩爾曼‧魯西迪《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阿蘭達蒂.洛伊《微物之神》,乃至一生著力書寫黑人傷痛的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其傳世經典《寵兒》當中,童稚憤怒的幽魂便擔任啟動故事內核的角色。

為什麼總有些事必須藉著鬼魂之口來說?

在潔思敏.沃德的小說裡,時光之於肉體能使人長大、變老,之於精神則毫無作用。痛苦發生那刻起,猶如鬼魅纏身,心靈畫面不斷重播,即使再久,一切恍如昨日。同時,據說人死後的世界是不存在線性時間的,因此鬼魂任意來去,俯瞰一名老人猶似依然壯年。傷痛無視時間,鬼魂亦是。

托妮‧莫里森說過:「任何一個白人,都能因為他腦子裡突然閃過的一個什麼念頭,而奪走你的整個自我。」《黑鳥不哭》以人物的遭遇印證著。沒東西吃而偷東西的阿財,入獄時才12歲,可卻與成人一樣必須鎮日苦力勞動。

某次酷熱天候下,阿財的鋤頭不慎弄斷而遭巡佐無情鞭打,酷刑折磨下,他萌生想回家的心願。不巧的是,一個強暴虐殺女囚犯的囚犯阿藍,畏罪逃獄又巧遇阿財後,那場脅迫與逃亡就開始了。阿財,注定逃不出恨不得獵殺每個黑人的甘可仁。唯一回家的方法是死亡。

為了不讓阿財被白人巡佐活生生凌遲剝皮,一向照顧阿財的阿河親手了結阿財的生命,代價是「那個血永遠洗不掉。我把手舉在眼前,還可以聞到那個氣味在我的皮膚底下。」不論在狗咬斷阿財的腳筋和喉嚨、出獄回到家鄉,在密西西比河支流的酸味和海水的鹽味之上,跟愛人上床時,都聞得到那個氣味。

阿河的兒子,阿賜,高三時與殺戮鎮的白人少年一起打獵,誇賭自己能以箭射死公鹿。他辦到了!然而,箭聲之後,緊接著是槍聲。不願承認黑人能贏過自己的邁可堂哥槍殺了阿賜。阿賜的死,讓他的阿母開始在兒子每年忌日種樹,以祈禱長成一座會跟她說話的森林,讓他的阿爸以為自己即將淹死在血的氣味,也讓他的妹妹莉歐妮沉溺在海洛因而能看見被開槍打死的他。即將毀壞的家族,對莉歐妮來說,邁可拯救了他,莉歐妮形容,他看見她是一個會走路的傷口,而前來做她的膏藥。莉歐妮與邁可結合,黑白混血的孫子喬喬出生,弔詭的是,阿爸多年來浴血之痛竟得到緩解。

黑人少年們成為亡魂,或許連哭泣都未能痛痛快快。

亡者因創痛而遺失記憶,忘卻如何回家;生者因緊抱創痛,使自己的一生悲劇不斷。莉歐妮的阿母菲樂美因癌症疼痛纏身,彌留之際,她看見阿財,囈語著他身上背負著歷史的全部重量。對於每位未加牛奶的咖啡一般膚色的黑人來說,時間無法清創,菲樂美形容,「這個世界是這樣的,它把活人唬得團團轉,把死人變成聖人,而在這中間,則無時無刻不折磨著他們。」縱使小說中的白人邁可曾經歷甘可仁,但邁可還能回家。

更巨大的煉獄是為黑人預備的,永遠回不了家的阿財死後仍困於甘可仁——我如何設想得到,甘可仁同時是過去、現在與未來,又如何猜得到,把這個地方雕刻出來的歷史與情感會向我展示,時間是一座廣闊無比的海洋,所有的事情其實是同時發生的?

這樣的他,一方面死後似乎把甘可仁視為家的一種,另一方面又恨起活著的同類,怨恨被拋棄被背叛。可是,時間失去意義下,阿財不得動彈,直到一條白蛇的指引。

蛇在他面前進行魔幻的幻化,粗如臂膀的蛇揚起白色的頭,在空中擺動,接著如油漆溶解在水中一般,牠的鱗片一排排緩緩轉為烏黑,最後成了星辰與星辰之間那片空曠穹蒼的顏色。牠沒有羽毛,渾身是黑色鱗片。蛇鳥的出現讓阿財記起生前片段,牠帶著鬼魂阿財找到同歲的喬喬之後,喬喬便時不時看見阿財盤旋左右,聽見其歌聲。他說:「家的重點在於土地,在於土地會不會打開來接納你,會不會把你拉得好近,近到你和土地之間的空間都融掉了。」家不再侷限具象地理位置,對於鬼魂阿財而言,他找到的一首歌,等同於家。

歌唱便能回家嗎?潔思敏.沃德給出殘酷的岔路。聽過阿河親口說出自己如何死去那段往事後,阿財仍遊蕩無依。

究竟如何安息黑人歷史中飄盪的鬼魂?

小說描述阿財與一群找不到家的鬼,群聚在樹上,黑壓壓,每隻鬼都在述說自己怎麼被殺死。這次,承繼祖母菲樂美巫力的梅可娜大聲唱起歌來。她與喬喬一樣看得見,不同的是,她能歌唱,她能撫慰。歌聲中,那一群鬼身體往前傾,點著頭,露出一種如釋重負的笑容,一種憶起了往事的笑容,一種安心舒適的笑容。

歌能穿透時間,歌是終止哀傷的方式,潔思敏.沃德觸及黑人的音樂天賦,透過歌聲做出縝密而溫柔的反轉。這是小說原著名稱何以定名為「Sing, Unburied, Sing」的緣故,所有鞭笞過的傷口,所有尚未埋葬、還未安息的,需找回發聲傳唱的力量,揭開血與海洋的氣味,將故事透過歌聲說出去。

1960年代披頭四也留下一首〈黑鳥〉

(Blackbird)。當時社會仍公開歧非裔,在學校裡隔離黑人。這首聲援黑人人權的歌詞:

Blackbird singing in the dead of night

黑鳥在夜深人靜時歌唱

Take these broken wings and learn to fly

用那殘破的雙翅學習飛翔

All your life you were only waiting for this moment to arise

你這一生都在等待這一刻到來

Black bird singing in the dead of night

黑鳥在夜深人靜時歌唱

Take these sunken eyes and learn to see

用那凹陷的雙眼學習見證

All your life you were only waiting for this moment to be free

你這一生都在等待這一刻獲得自由

Blackbird fly, Blackbird fly

飛吧黑鳥,飛吧黑鳥

黑鳥受傷,仍渴望飛翔;黑夜歌唱,為自由渴求。血的記憶穿印在每個黑人集體記憶的湖泊裡,即使如此,在潔思敏.沃德小說中「能夠看到些什麼」的祖母、女兒、孫子、孫女,實為她藉這些角色群像替黑人集體命運指路,引導黑人族裔發現在河水轉彎處淤積的,在沉沒樹幹上堆積的,終有一日會浮上水面,復返自身——在不公命運壓迫下,黑鳥們與傷痛協商的天賦,會帶著愛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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