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捺一撇,而成人,太美了你不覺得嗎?——對痕跡的迷戀,收納舞作《捺撇》

時光回溯到2020年,微光製造的編舞家王宇光,入選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主辦的「新人新視野」發展作品《捺撇》,一陣疫情狂潮,使作品只得閉門演出,卻不足阻擋《捺撇》延續生長。

2021年春天,作品逐步變化,原來的雙人舞結構仍在,王宇光抽離該作舞者身分,邀請舞者許誌恒加入,使原作品中他與妻子李尹櫻的顯性關係剝落,舞作像推開木窗子發出咿呀的磨擦聲響,光線流入,更廣闊的關係如光束投射進來,一捺仍有一撇,二人四腳駐地而舞。王宇光抽絲剝繭層層爬梳,反覆咀嚼,他說:「一捺一撇,而成人,太美了你不覺得嗎?」

本文寫在2021春光盛盛,《捺撇》在排練場裡持續洗鍊變形之時……

王宇光作品《捺撇》(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攝影林筱倩)

人之所以成人,

會不會是因為這些「關係」?

捺和撇,構成一個「人」。這是書法漢字,對王宇光而言也隱含人之所以為人的線索。舞作中明顯捕捉兩名舞者互相支撐,成為人字的樣態。

王宇光説:「人很難真的獨立。人是互相依附而來的,我有時候想,這會不會是一個人之所以是『那一個人』的原因……。」也就是在思考「我為什麼是我?」人透過和他者、他物產生關係,留下痕跡,最終成此刻之「人」。《捺撇》是一個承載痕跡、關係與人的作品。

王宇光作品《捺撇》(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攝影陳又維)

「不只是人與人,人跟物件、物件跟物件,它們的關係是什麼?」王宇光將動作或角色當作一個物件來思考。他舉例,舞作中男舞者吃力地推著女舞者背部,「好像推動著一面很厚重的牆,這個物件不是這麼願意往前走。而那份厚重來自情感溫度,她可能很擔心或害怕……」王宇光在許多動作的小片段裡隱性地組織物件的關係,回到「紙張」上,卻是非常彰顯的。

對痕跡的迷戀,對紙墨的執著

一張長寬各4公尺的巨大白紙,在寂靜中緩速浮現,龐然如靜獸,倏忽開展,吐出舞者。從此,這一幅鋪天蓋地的紙張便成為舞作中的重要物件,像是承載時空的背景,把所有生活中不經意的零碎通通撿拾,積累痕跡。

《捺撇》的紙張在舞作的進程中不斷改變樣貌,多了皺褶,染上顏料,痕跡累累上身。(攝影陳韋勝)
捺撇紙張(攝影陳韋勝)

「捺撇、人、文字、痕跡,它就應該要是紙,可是(在舞作中使用)紙真的好難!」王宇光喊道。一開始的浪漫想像一再遭遇技術考驗。

經過數次實驗中,紙張的質地選了宣紙,可宣紙又太薄太小,只好手工加工。一張完好的大紙由一塊塊小尺寸重疊、接縫,塗滿糨糊後等待刺鼻氣味散開,費時費工,但考驗才剛剛開始。進了劇場,紙張的有機性有如天使與惡魔重疊而笑,空間的溫度、濕度,哪怕是一點點的天氣變化,都影響紙張的質地。「有的時候很利、很脆,有的時候紙張像布,」王宇光無奈地笑說。

紙張在舞台上轉譯為各式型態,它不是舞者,無法記憶動作或聽從指令,然而它的動態落差卻會影響舞者甚大。「在舞作的開始,我希望這張紙可以有生命力自己展開,像是縮時攝影的曇花,獨自一朵在那裡囂張地盛開。」因為想要這樣的畫面,團隊不斷地嘗試各種摺法,揉皺程度到最後都需要被精細地計算與量化。

王宇光看著兩名舞者在紙張上排練,時而因為紙張滑倒,時而因為沒抓緊紙張而畫面歪斜不對位,他們也只是平靜地放下大紙,撓撓頭,再繼續耐心面對。「我心底想的是,這張紙有時候要馴順的像被單,柔軟地被使用;有時候它要像野獸,獨立且兇猛。」

紙張在舞作的進程中不斷改變樣貌,多了皺褶,染上顏料,無法預期的混亂,飛揚又靜止,歷經轉換,痕跡累累上身,每一分秒的它都無法復原上一刻的自己——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人會想要抓住時間和痕跡,那是天性

「我知道紙張還可以更好。」王宇光抽離舞者身分,跳出來漂浮在舞作外圍,一次次觀看舞者李尹櫻獨自與紙張奮鬥,在某次自我懷疑的大浪聳起之際,記憶忽然釣起一尾誰也沒想到的大魚,躍出水面,濺起水花。

「在尹櫻將紙張壓平又推開、壓平又推開的過程中,我想起我的奶奶。」王宇光的爺爺與奶奶是山東人,童年早餐吃的饅頭、槓子頭都出自奶奶雙手。「我還記得很清楚,陽光從窗戶灑進來,空氣中有很輕微的麵粉漂浮著,形成一道劇場式的光束。」

王宇光的奶奶告訴他,麵皮就是要揉了又桿平,又揉又桿,才會有空氣、有彈性、有韻味。眼中舞者反覆將揉皺的紙張攤平又抓起的姿態,讓編舞家的生命經驗在這道記憶中連結發光,一道完整的痕跡接軌成圓圈,事情可以滾動下去了。

「那是一股強大的能量推進,奶奶已經離開了,但我記得這些細節,那好像是我正在做這個作品的理由。」紙張的律動與有機生命力,在編舞家的記憶中定錨,那些揉皺與攤平的反覆力道,在發酵後膨脹成形,重組編舞家的生命記憶,散發陣陣香氣。

生命離開,記憶會留下來。「記憶會慢慢的精煉成為你希望留下來的樣子,不論是好的、或是不好的喔。」王宇光描述奶奶離開後,家人在梳理實體環境與心理環境時的樣貌,投射在舞作末段,尹櫻跪在地上梳理紙張。「那很像我奶奶或媽媽在擦地板,在那個年代,地板是要跪著擦才會乾淨的。」

時代的刻痕被留在記憶裡,奶奶揉麵團的身手、媽媽跪地擦拭的姿態,女性符號在動作中浮現,也融入編舞家的選樂之中。

「我可以給妳,可以不給妳。」

華爾滋中斤斤計較的甜苦距離

I remember the night and the Tennessee Waltz

(我記得那晚和田納西華爾滋)

Now I know just how much I have lost

(如今我才明白我失去了多少)

——〈The Tennessee Waltz〉

這首由帕蒂‧佩奇(Patti Page)演唱的1950年代歌曲,在舞作中緩慢盤旋,迷人甜美的聲線隨著腦海中一塊黑膠唱片在旋轉。兩名舞者臉貼著臉,正面倚靠,動作一致落在明確的三拍節奏上,雙腳穩定優雅地踩踏轉圈。但女舞者多次倏忽爬到男舞者身上,眼看就要捕得天際的某物,卻唰的一聲,被男舞者抓落,再次貼上雙頰,重複共舞,美好卻隱隱散溢詭異的機械動態。

排練場中舞者許誌恒和李尹櫻隨著華爾滋踏著舒緩的步伐,但上身的細碎動作其實忙得不得了,並不如音樂傳遞的優雅甜美。「華爾滋是兩人接近地精精細細,曖昧地操控父權思考,男方給予女方空間表現,但我不給妳,妳就沒表現,我可以給妳、可以不給妳,」王宇光說。在舞作裡這首音樂出現兩次,乍聽甜美,但再聽,或能覺察一股幽幽暗暗的情感流動。

人一分為二再重返獨身,

我浪漫地希望那是一個永續的圓

在華爾滋之後,兩名舞者將重心交付給對方,從相平衡到相抗衡,最後回到一個人。「重心」在《捺撇》中似乎成為一種有價物,一種權力貨幣;兩人各自擁有重心後互相交換的過程,像是關係之間的眾生相,有激烈處、有示弱處,輪流交替讓人看得膽戰心驚,舞者們抱胯、翻身,攀爬到對方身上,一方試圖要遠離,而另一方拉著。

「你們的重心在彼此身上,就算想去的地方不一樣,也得一起前往。你們只能在有限中掙扎,尋找空間,」舞者氣喘吁吁時,編舞家喊道。針對動作給的筆記,卻映照出日常生活中有給予、有承擔的情感關係。

舞作末,兩名舞者緩身交疊。王宇光給的指示是:「物理上兩個人會變成一個人,男舞者讓自己消失。」於是一人覆上另一人,消失在空間當中,回到一開始的狀態。「而這個留下來的人,也有能力去負擔下一個身體,我想的是一個圓,它的永續。」

王宇光作品《捺撇》(攝影牟仁杰)

留下來的舞者,身上滿布黑色顏料,趴跪著嘗試將紙張鋪平,但時間已然不可逆,滴落在紙張上的黑色痕跡也擦拭不去,華爾滋舞曲再次響起,人與人、與物件的關係已經有了變化,尋無原點,然而新的關係會產生、延續……。

王宇光與李尹櫻成立舞團「微光製造」,創作之外將焦點落在未受過訓練的素人身體上,分享每一個人的身體,及因個人生命經驗而展現的獨特風貌。這也呼應《捺撇》,王宇光尋著奶奶手中一張揉皺的麵皮、母親一副跪落的姿態,當不同的舞者撐起舞作架構時也會有不同的投射,觀眾的目光亦是如此。王宇光渴望在舞作中張出一個更巨大的空間,讓大家可以背著自己的生命經驗過來,爬梳自己的痕跡。

2019年王宇光在寶藏巖駐村發酵《捺撇》。2021年3至5月重返寶藏巖光節。「如果我們要談論痕跡、記憶,寶藏巖都是太好的材料,」王宇光語氣中有著興奮,除了演出《捺撇》,也將設立展間,希望透過展覽的形式調動舞作跟觀眾的關係,稍稍攪動一下表演藝術被觀看的固著狀態。

後記:這個世界值得更好的人類

「你有聽過『追蹤師』嗎?」我搖搖頭,王宇光比了比我們剛剛穿越的草坪,解釋追蹤師擁有解讀痕跡的能力。

「譬如我們剛走過這片草,他們可以解讀我們多久以前走過了這裡,這個人走路重心偏哪一邊,可能左邊,可能透露這個人帶著槍,或是關節有問題……有這樣的眼睛在思考痕跡的世界觀,生命本應該是如此。」王宇光略帶反省,又笑了起來,說這只是他個人的價值觀。但回到《捺撇》,有紙、有字之後,人們又往哪裡去了呢?

因擁抱文字語言而桀驁的人類,在種族與國界的劃分後沾沾自喜,放棄了觀察萬物的能力。從此,人與萬物就成了你跟我,而不是我們。「可能因為語言,我們覺得自己很偉大,動物植物都沒有(語言),可是回過頭來看,當我們問我是誰,就會看到人們很愚昧地在把自己關起來,而動物啊、環境啊就一直在旁邊觀看著。」王宇光坐在離排練場一個草坪遠的樹下,春樹發芽,鳥啼蟲鳴,萬物無時無刻都在透露訊息,人卻略顯落寞。

「這個世界值得擁有更好的人類,我不覺得這是需要上火星的事情。」這一日,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火星探測車在發射7個月後,成功以自動駕駛登陸火星。而一名舞蹈工作者,在距離火星光年之外,以身體思考地球上如何擁有更好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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