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強回顧展——論詠物與象徵:從一朵玫瑰到整個宇宙

司徒強是出生於廣東的華裔海外畫家,由嶺南畫派水墨畫進入藝術創作的領域,於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畢業後到紐約普拉特(Pratt)藝術與設計學院進修,從 1980 年代起在國際藝壇創作不輟。畫作中反覆躊躇思索死亡與凋零的意象,在其不同人生階段,作品呈現給觀者不同的意象。

誠品畫廊於 1989 年創辦當年即開始與司徒強合作,直至畫家 2011 年逝世,日前落幕的則是睽違多年的回顧展。展覽之內容除了畫作以外,誠品畫廊現場與網站上也整理了媒體報導與相關評論,這是展覽的重要部分之一,在閱讀司徒強的作品上,提供重要的切入點,並進一步溢出對單一展覽與創作者的評論意見,展開「如何面對當代性」的討論。

於是在進入司徒強本身的作品之前,希望能先從一些評論開始談起。首先是臺大藝術史研究所所長石守謙先生以〈落花詠物有感——為司徒強近作而發〉為題,從李商隱〈落花〉一詩中「落花詠物」的過程來為閱讀司徒強提供一個切點,即跳脫藝術家作畫技巧、風格、流派,由中國詠物詩借物喻人、寫物同時也寫人的傳統來理解司徒強。

司徒強曾針對自己的創作主題發言:「死亡是任何有情生命的必然輪迴,繁花殞落,繽紛又淒哀,臨終繾綣回首,以豔無盡悲哀,尤有熾烈執著的熱情。」這對應到李商隱著名的「傷逝」之情,最為人所知的就是他的無題詩了。詠物詩中不缺喜愛寫花之詩人,但這裡與司徒強的相關在於,李商隱寫的總是由花所展現的一種消逝、輪轉與變化,並時常選擇情愛、思念的氣氛來表述,其寫的不只是個體間的愛情,就像司徒強說:「我的畫作是一封封寄不出去的情書。」因為書寫的對象是抽象的「時間」,因為物是在時間之中被轉換、進而顯示出時間自己,於是只剩下對「逝」的感懷無處放置。

關於李商隱與花,除了無題詩中那句「東風無力百花殘」,〈落花〉當中散落一地、讓詩人捨不得掃去的花瓣外,還有諸多聯想。如屢次出現的荷花意象,相傳李商隱在與王氏結褵以前,有過一小名為荷花的戀人,她陪詩人度過考舉的艱難,卻早逝,遂荷葉、荷花一綠一紅,在詩句中往往注定在季節交替中錯身。

這層閱讀使得在司徒強作品裡拼貼與奇幻風格的背景中,看似突兀、寫實風格的落花與真花有了詩的質地,而不只是異質拼接,或眾多評論家習慣將司徒強所歸類的的視幻覺法(Trompe l’oeil)。至少「幻象」在晚期的司徒強裡面,已經不是意圖引導觀者進入換視的象徵手法,而是作品欲表述的感覺中心。

再看回司徒強的玫瑰花。1993 年名為《紅》的作品裡,共有四個花朵的形象。蒼白的背景,畫中央有一張作為創作媒材之一的舊明信片,裡頭畫有一朵花,明信片中的白牆上又貼了一張畫,畫上也是一朵玫瑰花。整幅畫作的右上角有一糊上去的乾葉,最後,在畫的底部飄落一瓣以壓克力顏料畫上的鮮紅玫瑰花瓣。

從一朵玫瑰到整個宇宙01
《紅》,1993,壓克力顏料、明信片、乾葉/紙、麻布,76 × 64 cm。(誠品畫廊提供)

這個時期的司徒強以物的不同狀態來探索「逝」的樣態,常出現的信封、量尺、明信片和花瓣都是回憶與過去,一個個有著時間差的訊息傳遞;一個無法被量衡量的、質的變化。畫中景框的內外都存在不同階段的消亡,已固定的、正發生的、將發生的,在一片白霧的背景中,這是創作者想要提取給觀者的東西。

藝術領域教學者、藝評人與作家高千惠曾撰〈異國與故國的情調:從人間詞話四大家的詞風閱讀司徒強〉,其中一個段落以文人溫庭筠的詞風和作詞「結構」展開對司徒強八〇到九〇年代作畫風格的解析,以詩詞的表意過程比擬畫作中各種視覺焦點的交錯,十分精采的跨領域評論之下,又找到東方詩意的系譜聯繫;藉此以不同於西方藝術史敘事的方式去談論司徒強作為海外華裔創作者的異文化背景。

另,在更新的評論文章〈穹界之花——閱讀司徒強的「囚光之境」與其「人間情話」〉中,高千惠則對自己作為評論人的觀看方式又做了更清楚的開題。她提到打破、重組「當代性」和「藝術史」的時間關聯之可能,並且從中進入跳脫藝術史脈絡、重讀「不合時宜」的作品的評論取徑。

為什麼在這裡談論觀看方式如此重要呢?因為以技法和主題而言,持續向「未來」無限靠近的當代藝術已經屏棄了寫實技法,而幻象又已是家常便飯,什麼詩、禪、東方主義都已經不是評論東方作品的標竿,但我們真要選擇以此走勢與標準來決定什麼是被時代拋棄的產物嗎?還是能回歸象徵主義之前,最原初對「詩性」語言的追求,即以表意的方式呈現感覺。

在此,為繼續討論司徒強的後期作品與創作者狀態的改變,稍微滑脫到電影的領域,去多做一個可能聯想,即詩人、藝術家、導演尚‧考克多(Jean Cocteau)的扶桑花。說他是奧菲主義(Orphism)的信仰者也不為過,在最後一部電影作品《奧菲的遺言》中,自己飾演已屆晚年的詩人,穿梭在自己創造的作品和無意識的幻想世界間,使用的鑰匙就是一朵扶桑花。經過無盡以創作的探尋,片中的考克多還是只能畫出自畫像,出於困頓,他將手上的扶桑花撕毀,卻在自己創造的角色提醒下,又使花朵重生。重生的能力對考克多而言是「詩」,即認出事物之往復無常,並從其中汲取真實的感覺。

我們也許可以在司徒強的創作歷程中看見玫瑰花所扮演的類似隱喻。後期的作品中,司徒強要像李商隱無題詩中的「青鳥」(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一般,從單向地往內心去問「逝」感從何而來,轉向觀望廣大世界中的「逝」。

而千禧年以後的作品,可見一個明顯的轉折,尤其在《追憶》系列作品中,即空白的背景逐漸被宇宙、星星和黑洞給填滿,當然,畫面中總有那麼一支寫實風格的花朵,黃花或玫瑰,或僅是一片花瓣。星空的背景與顏色飽滿到令人無法忽視的花朵,使人感覺不知兩者之中誰才是觀看焦點。在早期的作品中,觀者的視線能輕易地從一種花朵的狀態轉向另一種,在各種被框出的「逝」之間游移,並得到自己的整合,但晚期畫作之絢爛以不容許、或說不鼓勵觀者進行理智化過程,宇宙作為背景同時是焦點,花朵亦是。

從一朵玫瑰到整個宇宙02
《追憶 1》,2005-2006,壓克力顏料/麻布,50.8 × 102.9 cm。(誠品畫廊提供)

它們或許更是邀請觀者進入冥想,去感受在廣大的回憶與無邊的物質存在之間,一種對「逝」的意識如何發生。司徒強畫中的「死亡」因此是一種「感覺」,是對同一主題經歷苦思後,呈現出同時向內又向外的一種感性張力,將自己投身進世界的「逝」;並將之收束進一朵玫瑰花的光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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