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社會的「前輩」典範

2020年來到了下半場,雖然還剩四個月,但可以肯定的說,今年確實是十分不平靜的一年。

從年初無預警之下,人禍造就世紀瘟疫 COVID-19 的爆發並蔓延全球,從最初的恐慌到多處國家地區的重大傷亡,這次堪稱是人類近代歷史上的一場浩劫,擴及層面廣大且將持續地影響全球未來數十年的發展。

殘酷的病毒無預警的沒收掉許多人的生命,尤其病毒的高度傳染性,讓隔離成為利己利他的必要手段,這讓我想到幾個月前,當義大利危殆之際,看到不少報導提到有幾處重災區,如巴士底或克雷莫納地區,大量的確診者就「像狗一般的死去」,絕大多數死者在臨終前,身邊沒有任何親友相伴,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面對死神的召喚,十分令人鼻酸。這樣來不及做足心理準備,就需要面對告別的困境,對於往生者,甚至家屬或親友都將帶來無比的心理創傷,從一開始的驚訝、空虛,到頓悟,人們被迫接受無常的挑戰。

雖然這樣充滿劇烈變動性的一年,不見得處處都與 COVID-19 有必然關連,但隨著一位又一位知名人士的訃聞傳來,臉書上許多熟悉或認識的友人也先後離去,又如同在寫文當下,更傳來知名創作歌手打狗亂歌團的嚴詠能先生,在高雄表演現場的過程中因心肌梗塞離世的消息,雖然因為發達的社群媒體讓我們能即時獲知這些噩耗,但也快速地加深焦慮,不禁讓我們感嘆,怎麼感覺從年初到現在是一整個「水逆」無上限,就像噩耗一來,臉書上人們常會哀嚎——「天公伯仔,到底還要帶走多少人啊!」

話雖然這樣說,我們似乎沒有任何悲觀的權利,就如同我們常掛在嘴上的「接下來,是我們的事!」,當我們不捨並祝福逝去的人能夠安息,也代表需要承擔更大的責任,藉此讓這個世界更能永不止息。面對這樣人世間高速新陳代謝,不僅鍛鍊著你我更為強韌並淡定,還能做的是,每一天戒慎恐懼並更加兢兢業業地面對接下的任務。

而在這樣過程中,也讓我們反省一件事情,那就是當「失去」或「斷鏈」接踵而至,人們有因此就學會更加珍惜彼此或有限的時間嗎?在經過這一段非常時期,隔離是讓我們更加疏離,還是在領悟過後更努力靠近,在面對這樣的無預警失去,當「無常」儼然成為日常之後,我們能否多留下一些什麼,讓人類的文明或國族的精神及知識能「傳承」下去?而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典範轉移」。

幾週前,當結束完在新北市的社區規劃師培訓課程,趁著下個行程開始前,我來到了位於總統府旁的台北賓館,向前總統李登輝先生之靈致敬。

延續多日的追思會也許已經來到尾聲,又或者是日正當中的緣故,當天前來致意的民眾並沒有想像中的多,所以很順利地進到大門,隨著隊伍順著動線往官邸方向前進,在一旁的臨時參道上,貼心地設置了三面可供停留的大型看板,上面記錄了過去一世紀的歷史,以李登輝先生的人生為經緯,走過這一段路,也如同再度回顧了他精采的98年歲月,與一世紀裡發生的重大事件,我想對於現場所有前來的朋友來說,不同的年紀或世代的人應都有其各自腦海裡的歷史記憶,而這也反映在現場駐足時間,以及憑弔的神情之上。

沿著走,一下子就來到有百年歷史的台北賓館主廳,遠遠望去,李登輝先生的遺影與背後美麗的日式庭園,交融出一種充滿肅穆及美感的場所精神,而這時候耳邊傳來的音樂就是他喜歡的那首〈千風之歌〉(千の風になって),這樣的旋律一回又一回的響起,彷如為這個空間創造主奏。如果你跟我一樣對於這曲子的旋律與歌詞不陌生,那麼日語版、中文版、台語版,甚至英文版,皆應會自然而然地在你的心中響起,這裡沒有人大聲交談,而是肅穆的對著遺像致敬,或在一旁沉思,或與家人竊竊私語;而一旁的電視,則是重複播著二十多年前他在母校康乃爾大學,以「民之所欲,常在我心」為題的經典演說,感覺在場不同世代的人,都可以透過不同方式來連結彼此的歷史記憶。

索性離開悼念的主要場地,繼續往前行,接下來映入眼簾的則是一面又一面的追思留言板,還有一區登輝先生的相關著作專區,如果你還有一點時間短暫停留,會發現貼滿了悼念者話語的追思牆上,不只有中文,還有英文及日文等等多國語言,而我想一個人物撇開其專業,是否能被懷念,是否足以代表該「時代的人物」,來現場看看就可以知道。對於多數台灣人來說,政治人物是他最鮮明的印象,但如果深入理解他的人生歷程,你會發現在政治外的許多領域,以及個人的哲思精神上,是如此廣泛地影響著當代,才會在人生終場仍得到那麼多人的無盡思念。

這讓我們不禁思考,處於這個變動的時代,告別不再有所準備,逝去可能就在一瞬間,能不能就此保存其在人世間所遺留的無形資產,讓人在短暫的悼念行動之後,還能轉化為長期的養分,成為後代人進一步思考與發展的時代標記,尤其這一波疫情,一位接著一位,堪稱為各領域標竿的人,就這樣無以名狀的登出人世,試想,在這段情感連結斷開之前,在世之人還能做什麼?

回溯過往學習過程中,常會感嘆一種身為台灣人的悲哀,那就是我們似乎對自己瞭解太少,而以為一切都是國外好。簡單說,我們似乎對於這塊土地上曾經存在的先行者們認識不多,以至於我們的偶像多半從美國或日本而來。以鄰國日本來說,如果有造訪的經驗,應該會對鄉下車站前,所樹立的各式銅像不陌生,因為那通常是該地出身的鄉土英雄們,而這樣的存在就是要激勵在地小朋友必當有為者亦若是,傳達著「立志」對於一位年輕人的重要性。

尤其在講求多元價值觀的當下,台灣應建立屬於自己的,更具有真實性及共感的模範角色,進行「典範學習」,當我們知道台灣曾經有過這樣的能人,或說是「台灣之光」的前輩先賢,透過他們傳承下來的知識、行動、風範,也將成為後來台灣年輕世代們的最佳學習典範。

期盼有這樣的一天,

士林的子弟,會以有史朝暉這樣的政治家為榮。

橋頭的子弟,會以有李鎮源這樣的醫學家為榮。

艋舺的子弟,會以有黃土水這樣的藝術家為榮。

龍潭的子弟,會以有鍾肇政這樣的文學家為榮。

彰化的子弟,會以有黃彰輝這樣的哲學家為榮。

諸羅的子弟,會以有陳澄波這樣的美術家為榮。

打狗的子弟,會已有蕭泰然這樣的音樂家為榮。

同樣的,也會有這樣的一天,三芝的子弟們,會以有李登輝這樣的時代大人物為榮。

而為了這一天的來臨我們必須有所行動,尤其在這個急遽變動的時刻,更提醒我們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否則我們將會失去這些台灣社會極為珍貴的社會資本,就如同我們在進行地方訪調時經常會碰到的問題,那就是某耆老身體不好走了,某人因工作關係要搬走了,任何一個變動都蘊含正反兩面的可能。台灣不大,因為時空背景及國族文化觀的不同,讓我們忽略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如今我們需要好好的把那些模範的生命歷程都記錄下來,而這樣的行動也是在對他們付出一輩子的努力,致上最高的敬意。

處於後疫情時代,在迎向未知未來之前,請讓我們回到原點,重新瞭解我們身處的土地,厚植自信心與目標,而後就能帶著台灣守住疫情所累積下的安全紅利,來與全世界友好的國家與地方好好交朋友,而這也是對應台灣人「健忘」症候群的解方。

辛苦了,這群台灣人的共同大前輩,身上帶著職人精神的你們,透過實踐的歷程向我們展示了台灣人的潛力。無論是李登輝或嚴詠能,雖然他們活躍在不同領域,成就與知名度也有所不同,但兩位都是我們社會的公共財,一種需要被留下的「前輩」典範,就從累積這樣珍貴的社會資本開始,讓台灣因此更為有自信,有活力,並強大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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