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台南

The Passage of Youth 男人四十

從高鐵台南站進入市區,不搭計程車會有兩種方式,一是轉乘接駁公車,公車兵分二路,一路經奇美博物館沿著大同路進城,左轉延平郡王祠後終點為市政府;另一路走仁德交流道下文化中心,過南紡夢時代終點為奇美醫院。

接駁公車是免費的,每小時一至二班也算密集,不過我偏好另一種進城的方式——轉搭火車。為了連通台南高鐵站與火車站,台鐵鋪建了一條沙崙線鐵道,旅客步出高鐵閘門,同一層樓就能找到鐵路月台的入口,把行李挪進車廂,待區間車發動,大約 25 分鐘就會抵達台南火車站,彷彿精算過的,這趟車資就收 25 塊錢。

區間車悠悠慢慢盪入市區,把窗外風景也悠悠慢慢收攏到眼前,低矮的樓房,小時候玩耍過的操場,熟悉的舊街,平交道旁靜靜等候火車通行的摩托車陣。台南啊,這麼多年了,這座城市的景觀幾乎沒有變動,它建設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改變發生於長輩漸老的面容。

如果說,這條歸鄉路和過往有何不同,大概是鐵道沿線的屋舍被怪手剖開,露出怵目驚心的鋼筋水泥,牆垣掛著褪色的布條,黑底白字忿忿寫著:反對南鐵東移!誓死捍衛家園!

喜歡搭火車進城,因為路感比公車平穩,列車就這樣定速的,穩穩當當往前開去,人坐在上頭,心也跟著安穩了,把眼睛閉上,消滅從台北帶下來的雜音,讓自己沉澱下來,準備去面對一處名為「家」的所在。搭火車進城也方便我從車站步行到民族路的那家土魠魚羹,吃一碗這完美的食物,再穿過南一中,一路散步回家。

「時代考驗青年 青年創造時代」一中的玄關入口釘著這對座右銘。高中那三年,是我最叛逆的階段,如今穿越一中校園,我仍會和那個一心想離家到北部讀書的悒鬱青年錯身,不曉得現在的我推開家門,爸媽是否偶爾會將我錯認成他?

這天是 12 月 30 日,老爸應的門,他問我吃過了沒。我不曾在年底返家,一如高中畢業後不曾在台南跨年,這次反常地在農曆年前提早南下,是受邀到台南跨年晚會上播歌,我收到邀約時也愣了一會兒:「跨年晚會?確定沒找錯人嗎?」

主辦單位回覆道:「這並非制式的跨年晚會,沒有趕場的明星,也沒有當紅藝人,我們邀請的皆是與在地相關的團體,希望傳遞出台南的地方特色與人情味。知道您家在台南,想邀請您在晚會開始前擔任暖場 DJ,播一些和台南有關的歌曲。」

試音時間安排在 12 月 31 日的黃昏,我是第一個上台演出,自然留到最後一個彩排。主辦單位拿來一張「表演團隊」的工作證,要我掛在脖子上方便進出,我瞄了一眼演出團體的名單,嗯,唯有我是「一人團隊」。

「我們從頭到尾 Run 過一遍如何?你也趁這個機會和 VJ 對一下拍子。」戴著監聽耳機的舞監把我拉到舞台中央,向馬路邊的音控台揮了揮手。我身後是一套設定好的爵士鼓,稍晚拍謝少年樂團演出時要用的;身前則有一張桌子和幾顆監聽喇叭,是我開給主辦單位的「硬體需求」。

我將電腦放到桌上,接上手機的 WIFI 熱點,從第一首歌——董事長樂團的〈眾神護台灣〉開始,按歌序播了一遍,同一時間,台上的投影幕流動著繽紛的過場動畫,以及我預先寄給 VJ 的歌曲解說:

鄧麗君——〈安平追想曲〉
不知初戀心茫茫,望兄的船隻,早日回歸安平城

庾澄慶——〈山頂黑狗兄〉
這首歌的原唱洪一峰是台南鹽水人

大支——〈台南情歌〉
北部擁有的,我們都有,但我們有的,北部不一定也有

挑選〈眾神護台灣〉開場,是想借重它聚眾的能力,草根的嗩吶前奏搭配夠力的電貝斯,宛如搖滾版的陣頭音樂,鏗鏗鏘鏘好不熱鬧!此時天也暗下,忠義路和友愛街口聚集了更多看熱鬧的人潮,象牙白色的台南美術館矗立在後,它才落成不久,是這場跨年的背景,活動主題「台南跨年 府城搬戲」也從 Instagram 上的一句 hashtag,化身為美麗的看板,高高立在美術館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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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跨年,府城搬戲,在南美館前。(陳德政)

離開演尚有一個多鐘頭,我跟舞監說自己去附近走走繞繞,有急事可打電話給我。我戴著工作證,抓了相機沿忠義路行經林百貨,轉入曾經繁華的中正路,一併轉入童年記憶中那個溫熱透光的台南。

以中正路為軸心,左右延伸至永福路和西門路,這裡稱中西區,是府城的舊城區,上個世紀台南最具風華的地帶——西門路口有台南第一家麥當勞(它還開著),我在那裡喝下人生第一杯甜滋滋的奶昔;忠義路口屹立著土地銀行,建於昭和 12 年(1937年),日治時代是日本勸業銀行台南支店,模仿雅典神殿的造型在大街小巷的宮廟間顯得獨樹一格。我記得小學到鄰近的永福國小學水彩畫,下課後媽媽來接我,我們穿過土地銀行的圓柱去停車場拿車,銀行挑高的騎樓頂端布滿燕子築的巢,牠們吱吱喳喳地飛進飛出,把天都給遮黑了。

年幼的我抬頭望著一朵朵黑雲似的燕巢,抬頭望著這座神廟,30 年過去,舊城區的樓仔厝好像都縮小了,中正路也變窄了,沿路盡是荒廢的洋樓與租不出去的空宅,走到底就是中國城的遺址,那裡生產出台南最多的鬼故事。

我到國華街口的西市場吃了碗意麵填肚子,意麵加了兩片瘦肉,餛飩湯頭浮了些芹菜花。隔壁布市的商家提早打烊,是不是等會兒要去參加跨年晚會呢?我沿友愛街走回美術館,周遭都封街了,廣場上的小農市集東西也賣得差不多,倒是老樹下匯聚了等著發財的小販,賣手提燈籠,賣螢螢亮亮的塑膠發光物,賣爆米花。

鑽到忠義國小那側,我越過正在表演默劇的街頭藝人,帶著剛買的咖啡闖入兵荒馬亂的後台,「你,在這邊 Stand By,還有 10 分鐘……又 25 秒。」舞監要我在休息區待命,別再亂跑。我看她神經緊繃地提醒這個,確認那個,跨年演出,最重要的就是時間管理(誰都不想延誤那無比神聖的 10… 9… 8… 7…),表演細節必須精確到秒。

我在休息區等待,美術館前聚滿黑壓壓的人流,期盼看場好戲。我從來不曾在這麼多人面前演出過,但奇異的,我不太緊張,可能是身旁圍繞著其他演出團隊,各自在排練,祈求演出順利,消解彼此的緊張:街舞聯盟在空地練著舞,高中熱舞社的女生互相綁著辮子,國小扯鈴隊和太鼓隊聽著老師的叮嚀,歌仔戲團的天兵天將也在梳妝打扮,是啊,來到凡間,神也需要整理儀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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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台的天兵天將,等待上場。(陳德政)

6 點 50 分我準時登台,順順利利播完 13 首歌,當伍佰翻唱著〈媽媽請你也保重〉(那首歌由台南歌手文夏填詞,戒嚴時曾被列為禁歌)時,我拿起相機拍下眼前的人山人海,如此擁擠的場合,每張臉看過去應該都是一樣的,但我清楚看見媽媽在人群中舉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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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的民眾,媽媽在中間高舉著手。(陳德政)

聽說倒數的時刻市長會上台唱歌,我沒留到那麼晚,看完拍謝少年就漫步到開山路口的馬公廟旁,找一家藏身在民宅二樓,據說沒有名字的酒吧。大選將至,政黨的宣傳車一路跟著我開,要我記住它政黨票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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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謝少年的演出,打赤膊的是設計師小子。(陳德政)

我從一扇隱密的側門找到通往二樓的階梯,旅居巴黎這次專程返鄉投票的大學同學和我約在這裡倒數,酒吧內擠滿狂歡的人,一個座椅都不剩了,這時我巧遇了移居台南的作家黃崇凱,我倆忙著關切對方明年的寫作計畫,終究延誤了迎向 2020 的 10… 9… 8… 7…

又是一個暖冬,喝完杯中的紅酒,我在府前路獨行,到圓環頂點了一碗陽春麵。靜謐的午夜,計程車都被散場民眾攔光了,我繞過破舊的東門圓環,走到青年路口從前 Kinks 酒吧旁的那座平交道,時空交錯,2019 年的最後一夜,我在故鄉的跨年晚會上播了一首濁水溪公社的〈平交道〉。

「獻給終將消逝的台南鐵道」,幾小時前,這句話輕輕流過美術館的白牆,而這個時候,不會再有火車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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