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奧夫.克瑙斯加德:什麼事物值得我們為之而活?

蘋果、塑膠袋、牙齒——挪威暢銷作家卡爾.奧夫.克瑙斯加德以他法醫級專注的眼光檢視日常物品,並以一封信向他還沒出世的孩子介紹這個世界。本篇文章接續第六期同名文章

插畫 詹仕靜

牙齒

第一顆牙長出來時,這些小石頭會從孩子紅色的牙齦推擠出來,起頭看起來像是小尖點,之後則像是口腔裡的微型塔樓,很難不為此吃驚,這些牙齒究竟打哪來的?進到孩子體內的東西大多是母乳,還有一點點香蕉泥、馬鈴薯泥,它們都一點兒也不像牙齒呀,固態食物還比較像吧。然而這大概就是註定發生的事——特定的物質從這些半流質、半軟爛的營養之中抽取出來,運輸到下巴,它們在下巴組裝完成,化為製造牙齒的原料。但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肌膚與肉體、神經與肌腱如何成形也同樣神秘,但感覺又不太一樣。身體組織柔軟又活生生的,細胞對彼此以及整個世界敞開交流大門。光照、空氣與水流過人類、動物、植物與樹木的細胞。但牙齒是封閉的,抗拒一切,而且似乎更親近群山、岩石、砂礫與沙子的礦物世界。

那麼岩漿硬化經風蝕百萬年成形的岩石,原先柔軟、卻在擠壓下堅硬如鑽的沉積物在緩慢過程中變成的岩石,還有此刻我的孩子們夜裡在房間熟睡時、從他們的下巴冒出來的琺瑯質包覆的小石頭,它們之間有什麼不同呢?

對最大的兩個孩子來說,長牙和脫牙已經成了生活日常。但最小的孩子依然從中得到無限驚奇。掉第一顆牙是一件大事,第二顆也是、也許連第三顆都算,接下來就像發炎了一樣,牙齒掉個不停,晚上在床上睡覺時牙齒就鬆了,翌日早晨我就要問他們為什麼枕頭上有血跡,或者下午在客廳吃蘋果時牙齒也會掉下來,掉牙就這樣成了稀鬆平常的事。「嘿,爸。」孩子或許會邊說著邊遞給我牙齒,我手掌闔住牙齒拿去廚房。我該拿牙齒怎麼辦呢?我站在廚房的流理台前,秋天恬靜的光從窗戶落進來,模糊地照著水龍頭以及我身前的流理台。小小的牙齒,白得刺眼,根部則有血的暗紅,它埋在我粉紅手心的感覺有種幾近猥褻的安適感。扔掉牙齒這個念頭似乎不對。這是女兒生命的一部分。但我又不能留著牙齒,畢竟我又要拿它幹嘛呢?是不是要放進一個搖起來嘎嘎作響、裝滿牙齒的盒子,當我們年老時拿出來憶當年嗎?

牙齒和我們身體其他部位老去的方式並不相同,就連時間也拿牙齒沒轍,就這顆牙齒來看,女兒的年紀永遠會是10歲。我打開流理台下方的櫥櫃,把牙齒扔進垃圾筒,它落在潮濕的咖啡濾紙上,黑色的咖啡渣把牙齒染成灰色。我拿出一個皺巴巴的麥片盒壓在牙齒上頭,這樣就沒人看得見那顆牙齒了。

尿

所有我們會做的事情裡頭,排尿最規律了。此刻我寫作時,已經活了約莫1萬6,500天,如果我們假設我一天會尿上五次,那我撒尿的次數就約莫是7萬5,000次。我從來不曾為此驚嘆,也不曾覺得古怪,至少不像其他身體功能,像是心跳或是脈搏那樣令我激動,即使對身體而言排尿是如此非凡的事件,排尿連結了外在世界,外在世界也藉由排尿成了我們的一部分。不,我就只是站在馬桶前面尿進水裡,尿水會慢慢改變水的顏色和濃度:從透明清澈變成淡淡的黃綠色或者深棕黃色,端賴尿液的濃度狀況,同時水裡也會冒出很多小泡泡。但不論我們多麽規律地排尿,尿得多輕鬆,我們還是要學習排尿的技術。

我最後一次尿床晚得教人意外,細節因此仍然歷歷在目。當時我15歲,就讀九年級。我們在山上滑雪,上一堂戶外活動選修課程。當時是冬天尾聲,2月或3月了,當晚我們住進木屋時,大家就起鬨玩遊戲:比賽誰能吃最多罐鳳梨罐頭?我贏了,但勝利是有代價的,我胃裡脹滿了鳳梨和鳳梨汁,幾乎沒法走路,而且我後來就有點受不了鳳梨的味道和氣味了。後來我們就寢了,十二個男孩、女孩裹在睡袋,躺在閣樓地板上。我尿床了,於是在半夜醒來。內褲和貼身長褲都濕透了。我發現是怎麼一回事之後嚇壞了。我沒法想像比起大家得知此事更大的災難。我才15歲,還喜歡其中一個女生,我又尿在自己身上。我小心翼翼地滑出同樣尿濕的睡袋,跪在地上打開背包,拿了乾淨的內褲和毛巾。滿月的月光自窗戶瀉入。每個人都睡得呼嚕作響,我躡手躡腳地跨過房間走到一樓。我安靜地打開門溜到外頭。星光在我頂上搖曳,月光輝映在無垠白雪。我光溜溜地走到小屋盡頭,拿毛巾擦乾我尿濕的大腿與胯下,換上內褲,在雪地反覆擰著濕掉的內褲,在廚房找了塑膠袋,穿上衣服,爬回房間,先把我最後一條毛巾壓在睡袋飛盤大小的尿漬,再躺回去。

我知道沒人看到我、沒人會知道發生什麼事之後,恥辱帶來的驚駭就褪去了。一股強力又古怪的喜悅取而代之,我終於縱情於睡眠中含糊又獨特的感官刺激:老天,尿在自己身上真是美好。

孤獨

獨處很好。關上身後的門、得以離開其他人一會兒是件好事。過去並非總是如此。童年時,獨處彷彿是人格瑕疵或是做人失敗,經常帶來痛苦。如果你獨處,就是因為沒人想跟你相處,或者你根本沒有朋友。他人的缺席顯然是負面的。幾個人湊在一塊很好,獨處很糟,這就是規矩。

然而我從沒自問這個規矩要怎麼套用到我父親身上,他大半時間都在獨處。他是最高存有,他身上一切都恰如其分,我從沒想過他的獨處可能也是瑕疵或者失敗,並會給他痛苦。他沒有朋友,只有同事,晚上通常都獨自在地下室的休憩間度過,聽音樂或者集郵。他迴避親密的社交,不坐巴士也不上理髮廳理髮,也絕非載著一卡車子女去足球比賽的家長。當時我沒注意到這些。他死後我們找到他的日記,才得以從孤獨的角度回頭審視他的人生。

他確實在意孤獨,他也經常沉思孤獨。「我總能辨認人群中的孤獨者。」他在日記寫道。「他們走路的樣子和其他人不同。彷彿快樂、興奮的情緒不與他們同行,不論男女。」另一篇日記他寫道:「我在尋找孤獨的反義詞。我想要尋找不是『愛』的反義詞,愛實在氾濫又不適切。溫柔、寧靜的心靈或者團結?」團結是個好選擇。

團結是孤獨的對立面。我不知道他為何一生都和團結搆不上邊。團結感是人生一種美妙的滋味,甚至堪稱最棒的。然而我現在也經常像他以前一樣,關上身後的門獨處。我知道我為何獨處,我喜歡獨處,自外於所有複雜的人際紐帶、所有人與人之間構築的大小紛擾、所有索求與期待、意願和慾望,這些問題只要人多,就會在短時間內很快交織在一塊,能夠沉澱與行動的空間就變得有限。

如果人際互動經撥撩就會發出聲音,眾生便會齊鳴,光是眼神間最稀弱的視線都會有大量喃喃聲。父親肯定也感覺到了吧?也許他的感受還更加強烈?他開始大量飲酒,飲酒會悶住人類的合聲,讓他得以和其他人共處卻不會聽見那些聲音。對,肯定如此。那篇孤獨日記的結尾我肯定寫不出來。他寫道:「簡言之,我剛才笨拙地嘗試表達,自己始終是孤獨的人。」又或者,我有了驚駭的念頭,情況恰恰相反?或許他就是沒聽見眾人的合唱,不知道合唱的存在,也因此不受其拘束,卻永遠隔絕其外,看著其他所有人因他自己不瞭解的事情受到羈絆?

床有四隻腳,以及平坦柔軟的表面,床溫柔地承擔我們最基本的需求之一:能躺在床上很好,躺在床上度過整夜也很好。床會擺在臥房,臥房通常是一間房子或公寓裡頭最深處的一室,如果房子有兩層,臥室則通常位於樓上。這是因為我們沒有比睡眠時更脆弱的時候了,夜裡我們在床上毫無防備地躺著,對外界渾然不覺,在此時沉退,躲開其他動物與人類乃是深流於我們物種的本能。

床也是我們退縮尋求平靜的地方,因多數人入睡需要安靜與隔於他人。因此床可稱作是一種藏身處,不過因為每個人都有一張床,人們想到床時不會聯想到秘密,而是自在。床、我們很少想到臥房和睡眠之於我們生命有多麽根本,因為床體現了我們一生的癖性,而我們想到的恰恰是自在。但如果真能看到大城市裡每個人入睡的模樣,比方說在倫敦、紐約或東京,設想建築由玻璃構成,每間房燈火通明,反而會讓我們深深不安。每個人都裹在蛹裡頭靜止不動,一個個房間延綿好幾英里,不只是地面的街道和路口,更在各自高樓分隔的半空,有些高達二十公尺、有些五十、有些一百公尺。我們會見到數百萬個靜態的人們離開彼此,只為在夜間昏迷不動。

睡眠的歷史能上溯至令人昏花的原始年代,不僅僅停步於30萬年前非洲人類起源之刻,而是直追生命肇始、4億年前離開海洋上陸,那時起生物顯然就會睡覺了。床則不再單純是自商家買回來的傢俱,而是每個人都有的一艘船,我們每晚登船,讓它載著我們徜徉夜夢海洋。

臉孔

實在很難想像我們有比臉孔還更瞭解的事物。也很難想像有比臉孔更廣泛流通的資訊。見到不僅僅是見到而已,見到也是區別分類。雖然所有人都能看見在草原上長出來的是一棵樹,而雖然幾乎所有人都看得出那是蘋果樹,卻有少數人有幸看到那是一棵什麼樣的樹、年紀多大、狀況如何。

我們生命世界裡,幾乎每個領域都需要觀眾有點能耐或者經驗才能看見與理解。臉孔就不同了。我們看見臉孔的那一刻,就知道我們以前是否見過,就算只是一面之緣,就算是很久以前。我們知道那張臉孔表達什麼,不論是喜悅抑或悲傷、驚訝或者冷漠、飢渴或者懶散。我們也幾乎立刻就能辨認那張臉年紀多大,是美是醜,平庸或者獨特,還有我們喜不喜歡那張臉。而且就算我們發覺這張臉長得挺像另一張臉,我們也很少錯認,每張臉在我們看來都是獨特的,就算是大眾臉中的大眾臉也是這樣。

某方面來說,這是件怪事,因為拼出每張臉的原料都一樣,而且素材有限。額頭、眉毛、長著睫毛的眼睛、鼻子、臉頰、長著唇齒的嘴巴以及下巴。我們必須學會辨認不同事物,比方說,我們得辨別可食與不可食的植物,我們也會因為興趣而學會分辨事物,而且是自然習得的:任何對藝術有一丁點興趣的人第一眼都能看出梵谷(Vincent van Gogh)和高更(Paul Gauguin)的不同、莫里索(Berthe Morisot)和皮薩羅(Camille Pissarro)的不同。每個人對人臉都有相同的知識,理由出於需要,也來自興趣和親近感,這也告訴我們,我們的真實人生並非活在風景或者物件之間,而是以人的眼光活在人的領域。

但因為臉孔不僅屬於人的領域,不像手臂或者手指,它會自行表述,也因此難以精確形容。使人為人的事物會有所變化,是流動的,而且不能估量。

這個早晨,我坐在客廳看了長女的臉孔一眼,這張臉是我今生目前為止最熟悉的面孔,我看盡這張臉的各個階段、年齡和表情。她的臉頰壓在沙發的扶手上,眼睛轉向電視機。我在那張臉瞧見了新東西:這張臉長得像我的母親,我以前從沒這麼想。我下回看向這張臉時,相似的樣子已經不見了。至於我自己,這些天來,我長得和我爸幾乎一模一樣。


文 Karl Ove Knausgaard
挪威語譯英 Ingvild Burk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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