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信任危機:「人民已然放棄國家」

在 COVID-19 衝擊全球之前,南非人民的生活就已經很困苦,現在他們透過社區組織的力量,努力填補政府留下的空白

2020 年 4 月,在卡耶利沙,居民們看著因被非法驅離而臨時搭建的棚屋被南非警方拆毀。(Getty Images)

每週都有一個晚上,娜塔莎‧姆斯維(Natasha Msweswe)和扎內爾‧馬達斯(Zanele Madasi)會把他們的小孩留在家裡,然後前往騰科維齊(Thembokwezi)的街道上巡邏,一直到半夜才會回家。這樣做可能很危險,但他們認為他們別無選擇。

「夜間巡邏有時候很可怕,但我們想要保護我們的社區。」31 歲的馬達斯說道:「我們想做出改變。」

騰科維齊是卡耶利沙(Khayelitsha)的一個社區。卡耶利沙是一個被桌山(Table Mountain)所俯瞰、龐大而擁擠的城鎮,長期以來因嚴重的幫派暴力、吸毒和高失業率而臭名昭著。南非的警力十分吃緊,社區的巡守組織因此在騰科維齊扮演了打擊犯罪的重要角色,與鄰近的許多城鎮相比,騰科維齊相對更繁榮也更安全,當地的居民希望能夠保持這樣的光景。

「我們當然願意與警方合作……但如果身為一個社區組織卻沒有任何作為,罪犯就會更加猖狂。」騰科維齊社區巡守組織的隊長芬迪爾‧喬治(Phindile George)說道。該社區組織擁有包括姆斯維和馬達斯在內的50名志願成員。

在整個南非,許多人開始如法炮製類似的解決模式。有些人負責教書,有些人負責維持穩定的電力供應、規劃疫苗接種、修復道路、運送防護裝備到醫院,或是分配水資源等。有些人獨自進行這些工作,有些人參加非政府組織,也有些人在大企業底下為慈善事業撥出大筆資金的部門工作。

這些現象反映出南非人民對政府的不信任,他們不再相信政府能夠為民生問題提出什麼解決方案。「人們已經放棄把政府視為人民的保護者,這是很嚴重的信任問題,更是一種悲劇。」約翰內斯堡(Johannesburg)一名德高望重的分析師暨學者威廉‧古米德(William Gumede)說道。

在非洲這些最進步的城鎮中,國家於人民日常生活的退場,產生了很大的波瀾效應。尤其在這樣的危機時刻,人們開始改變他們的思維、行為和應對模式。受到全球尊敬的戴斯蒙‧屠圖大主教(Archbishop Desmond Tutu)的逝世,雖然令人惋惜,但也相對地為非洲人民帶來希望:在歷經大環境數個月的分化之下,他讓南非人想起他們仍有相同之處。

在 COVID-19 衝擊全球之前,大部分南非人民的生活就已十分困苦,並對目前執政的非洲民族議會(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簡稱 ANC)懷抱不滿,其自 1994 年提倡種族主義、壓迫性種族隔離的政權結束後就一直掌權至今、甚至不斷擴張。南非在雅各布‧祖馬(Jacob Zuma)的九年執政之前,經濟成長就已經趨緩,這位民粹總統因屢遭指控貪污,在 2018 年被罷免下台。

現任總統西里爾‧拉瑪佛沙(Cyril Ramaphosa)從一位勞工運動者變成企業大亨,雖然他擁有良好的政治立意,但至目前為止,仍沒有什麼顯著的政績。疫情對經濟造成了一系列巨大衝擊,輪流配電導致企業與工廠被迫連續停業數週,政府的公共醫療系統又面臨管理不善和貪污腐敗的問題。

政府公布的數據顯示,約有 9 萬名南非人死於 COVID-19,然而根據可靠的數據來源推算,真正的死亡人數應該在政府公布的兩倍到三倍之間,失業率則可能高達 46.6%。

2021 年 7 月,南非經歷了數十年來最嚴重的公共秩序崩潰,上百間商場被洗劫一空、倉庫被燒毀,大量重要基礎設施被破壞。大部分的暴力事件,似乎都是執政黨內叛變的派系因不滿法院判決祖瑪入獄而惡意煽動。社會失序導致人民對國家更加的不信任,有些人甚至因此開始動用私刑暴力。

2021 年 7 月,南非前總統祖馬入獄,引發了一連串暴力與破壞事件。圖為當時警察在南非德班一個倉庫外追逐兩名搶劫嫌犯。(Getty Images)

騰科維齊的社區巡守組織致力於強化政府效能,但在卡耶利沙的部分地區,社區選擇組織人民對抗當地政權。2020 年疫情初期實施的嚴格封城政策造成許多非法驅離事件,數百名無家可歸者只能占據廢棄的荒地,用錫片和木頭搭建房屋。

「這麼多年來,政客一直說他們會利用這些廢棄的土地為我們建造家園,但是從來沒有人實現過他們的承諾……所以我們只能自己動手。」一名 40 歲的社區領導馬布蘭迪爾‧特瓦尼(Mabhelandile Twani)說道。

2021 年 7 月,身穿騰科維齊社區巡守組織制服的居民在廣場上,聆聽南非國家安全部副部長齊齊‧柯德瓦(Zizi Kodwa)對於暴力行為的發言。(Getty Images)

仰賴非政府組織的援助

儘管面對政府不斷的驅逐,這塊廢棄地上的社區仍然持續蓬勃發展,現在已經有超過 1 萬 5,000 名居民住在沙地上的一排排棚屋裡,電力從附近供應較良好的街道轉移,特瓦尼稱之為「人民的力量」,這個社區則被稱為封鎖村(Lockdown Village)。

受到疫情的影響,南非還有其他許多類似封鎖村的地方,因為南非政府無法像歐陸、英國或美國那樣為民眾或企業提供昂貴的補助。現在在卡耶利沙,就分別有叫作「消毒液」(Sanitiser)、「隔離」(Quarantine)和「社交距離」(Social Distance)的村落。

「現在是非常艱困的時期,我們無法從政府那裡得到幫助,我們只能試著幫助彼此。」73 歲的農德韋比‧卡斯巴(Nondwebi Kasba)說道。他在社區於卡耶利沙伊利莎公園(Illitha Park)設立的公共菜園幫忙耕種,以提供資源給他們當中最窮困的居民。

東邊千里外、位於卡魯沙漠(Karoo desert)中的一個保守派小鎮格拉夫-雷內(Graaff-Reinet)也發生了國家資源分配的鬥爭。在格拉夫-雷內外圍的鄉鎮,毒販偷走學校的水箱,摻入大麻和甲基苯丙胺進行販售,但鎮上沒有人報警,因為沒有人相信警察會處理。

當地工作機會很少,年輕人也沒有機會提昇自我、走出南非。一名 31 歲的辦公室行政人員汗亞‧姆拜勒(Khanya Mbaile)希望在她居住的城鎮裡開一間咖啡店和網咖,以提供年輕人安全的聚會場所。她已經從一間非政府組織那裡拿到了 6 台電腦,她說:「我們已經幾乎要筋疲力盡了,但生命仍然有一線希望。」

58 歲的路易絲‧馬西梅拉(Louise Masimela)是南非另一名持續努力解決問題的人,曾是一名記者的她在格拉夫-雷內南方的小鎮為年輕學童創建了一間社區學校。馬西梅拉無法為她的學生提供穩定的學習空間、缺乏水資源,也沒有資金支付教師費用,她說:「這很艱難,真的很艱難……但我們想要給孩子受教育的機會,讓他們能夠走向世界,不要被困在這裡。」

她找到的解決方法,是以一間教堂作為平日學習的空間,並找來 7 名志願教師,水源則來自南非目前最大的非政府組織「贈與者的禮物」(The Gift of the Givers)。該組織完全仰賴私人捐助(大部分來自企業),每年可獲得 4 億蘭特(約 7.5 億元新台幣)的援助。

東開普省是南非最貧窮的省份,在這裡,該組織在醫院發揮功用,他們為患者提供必要的防護裝備、藥品、氧氣輸送設備、食物,甚至還有鼓勵醫護人員的禮物;在該省的其它地方,該組織也提供種子、牧草和給孤兒院的食物,還將水運送到貧困的社區,甚至開鑿水井。

「政府裡還是有很多好人想做正確的事……我可以看到事情正在產生變化,雖然不是劇烈的改變,但人們正試著解決問題。」贈與者的禮物創始人伊姆蒂亞茲‧索利曼(Imtiaz Sooliman)博士說道。「我們必須填補裂縫,但這樣做也等於在向政府施加壓力,人們都在問,為什麼政府該做的事,是非政府組織在做。」

「現在就像定時炸彈」

許多分析師認為,最近的地方選舉顯示局勢樂觀。ANC 已受到選民的懲罰,他們失去了 8.3% 的投票份額,且只獲得不到 1,000 個議會席位。在一些小鎮如格拉夫-雷內,他們被迫讓出權力,而在大城市如約翰內斯堡和比勒陀利亞(Pretoria),他們的控制力也逐漸下滑。

一些城鎮的社區組織會聯合起來提出政治替代方案,他們通常會贏得民眾支持。古米德說:「這樣的現象為我們帶來希望……這代表人民渴望擁有新的生活計畫。」

許多人認為必須找到能取代 ANC 的政黨選擇,並擺脫南非過去腐敗的政治創傷經驗。ANC 所占有的國家主導地位,意味著最重要的政治鬥爭總發生在該黨內部。

一名分析師暨《獨行日報》(Daily Maverick)的專欄作家朱迪絲‧菲布艾瑞(Judith February)於 2021 年 12 月寫道:「從 7 月暴動到情報部門的混亂,從愈來愈高漲的反疫苗呼聲到煤炭承諾,黨內的緊張局勢……並不符合國家的最大利益,拉瑪佛沙對權力的掌握顯得不情不願又空洞無力。」

對農民而言,降雨打破了五年的乾旱,緩解了農業部門的損失;但對旅遊業的關鍵產業來說,疫情造成嚴重衝擊,收入和工作機會皆大量流失。

「這是一場災難,徹頭徹尾的災難。」59 歲的科布斯‧波特吉特(Kobus Potgieter)說道。他在奧茨胡恩(Oudtshoorn)鎮外經營一間農場旅舍,這裡的 R62 公路曾經熱鬧非凡,16 年時間過去,波特吉特只能考慮歇業以停損,或至少得縮減經營規模。

法蘭舒克(Franschhoek)距離開普敦一小時車程,是一處位於群山和葡萄園間的高級餐飲及釀酒廠聚集地,因為缺乏海外遊客,該地許多頂級餐廳被迫停業,旅館歇業數個多月,導致大量的工作機會流失。跟其它地方一樣,該地的全國疫苗運動缺乏資源,當地人民極少有機會注射疫苗,也幾乎沒有任何資訊能協助他們解決生存的憂慮。

為了讓潛在的遊客相信小鎮很安全,法蘭舒克的旅遊辦事處尋求群眾募資、大企業和地方政府的援助,自行組織小鎮的疫苗接種活動,在 11 月前,85% 的接待服務產業人員都已完成接種。但隨著遊客回流,南非出現新的變種病毒 Omicron,同時也引發了新的旅遊禁令。「這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一名行銷經理露絲‧麥考特(Ruth McCourt)說道。

在這個世界上人均不平等程度最高的國家,雖然當地居民承認法蘭舒克的產業是一種「泡沫經濟」,但他們多少還能夠經受南非這次的經濟和政治風暴。但在卡耶利沙的百萬居民中,卻有一半的人都得不到國家力量的保護。

「今年將會是個苦澀、黑暗的聖誕節。」封鎖村的社區領導特瓦尼在 2021 年 12 月中接受採訪時說道:「我害怕的是,南非的生活現在就像定時炸彈。人民群起激憤……最終,任何事都可能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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