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金馬獎

侯孝賢獲頒第57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陳德政提供)

星期六晚上,家裡的氣氛不太一樣。

天還沒黑,爸爸媽媽就在廚房裡忙進忙出,替火鍋備料。我到巷口的超市買了幾瓶汽水和爸爸愛喝的啤酒,姊姊在餐桌旁擺著碗筷,今天晚餐吃得比平常早,一家四口圍坐在桌邊享用熱呼呼的火鍋,這是涼颼颼的12月,正是吃火鍋的日子。

特別是今天在晚間新聞後有一年一度的金馬獎頒獎典禮,是每年過年打麻將、端午節看龍舟比賽和中秋賞月外,全家人最期待的娛樂事件,宛如一種儀式。住在純樸的南部,電視機裡五光十色的大明星,感覺離我們的生活好遠,好遠。

距離會讓人產生嚮往,某種美化過的想像。而電影原本就是造夢的產業,金馬獎頒獎典禮,讓一家人坐在客廳,共同作了一場好夢。

這是1990年,我國小六年級。前一年,爸爸開車載著媽媽、姊姊和我,到台南市區的電影院看了《悲情城市》,我第一次在電影中聽見那麼多生猛有力的台語髒話,第一次隱約被提醒,台灣歷史上發生過一場不能說的悲劇,叫作228。

電影的寫實,讓當時難以搬上檯面的禁忌藉由藝術的形式,如切片般進入了一個十歲男孩的身體。

我對電影的耳濡目染源自於爸爸,他總自豪地說,大學聯考前一天自己沒在讀書,溜到電影院看了幾場電影。他一邊回憶著往事,一邊夾著鍋裡剛燙熟的草蝦,媽媽和姊姊撈著肉片和青菜,我把雞蛋敲碎讓蛋黃流進裝沙茶的小碟。高湯的白煙一圈一圈飄浮向上,遮住了家人半邊的臉,這頓火鍋吃得真有滋味,再過一會兒,就有大明星可以看了!

模樣像公務員的主播一報完氣象,電視就亮起了「第27屆金馬獎頒獎典禮」這一行字,是金色的。熟悉的主題曲響起:「為藝術獻身,至善至美至真,以喜怒哀樂,表達人生。」把電影的精神歌頌得好崇高,好神聖。

在看電影還要起立唱國歌的年代,電影不光是電影,是思想和價值的載體,某些類型也就帶著些許「官方」色彩,包括頒獎典禮本身。「金馬」二字取自兩岸冷戰對峙的前線金門與馬祖,而典禮開始前新聞局長還會上台致詞,他代表政府,那個有權力給獎的當局。

這一屆的主持人是香港才子黃霑,和台灣既聒噪又有趣的張小燕。《滾滾紅塵》入圍最多獎項,來勢洶洶!我們也被爸爸帶進戲院裡看過了,劇本是導演嚴浩和作家三毛所合寫,我們家頂樓的書房有幾本三毛的書,用薄薄的紙印成,適合躲在棉被裡偷偷地讀,翻頁時不會發出聲音。

報上預測的沒錯,《滾滾紅塵》是最大贏家,漂亮的林青霞得到影后,優雅的張曼玉拿下最佳女配角;陳淑樺和羅大佑在台上演唱了電影主題曲,不過那獎項輸給了《笑傲江湖》的〈滄海一聲笑〉,創作者就是黃霑,他拉開嗓門高唱著:

滄海一聲笑

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

只記今朝

是啊!滔滔兩岸潮。剛開放交流的兩岸,在金馬的舞台上找到一種和解的方式——藝術的大旗下,政治暫時退散。

頒獎典禮的好看,在於主持人的機智風趣、頒獎者的妙語如珠,在於演出節目的精采,更在於獲獎者的真情流露,當沉甸甸的獎座拿在手上,每一雙眼睛的注視下,他們享受著一生最榮耀的時刻。

那晚睡前我躺在床上,回想著明星們的風采,羨慕他們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來的迷人氣質,也幻想著,哪一天我也能站到那座舞台上,感謝我的爸爸媽媽……

三十年後,另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我在國父紀念館的側門排著隊,準備入場參加第57屆金馬獎頒獎典禮。我把為了參加朋友婚禮買的黑西裝從衣櫃裡掏出來,打了個黑領帶,腳下是雙橘色的球鞋,這是我最接近「盛裝出席」的打扮了。

一整排 SNG 轉播車併排在場外,紅地毯鋪在場館的另一頭,閃光燈在那邊亮起而歡呼聲也從那裡響起。排在我身前的是曾獲頒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的場務王偉六,他戴著棒球帽、背著書包,到處和人打招呼,大家好像都認識他。我既不屬於紅毯那頭的入圍者,也不屬於側門這頭「電影圈」的人,獲邀觀禮,是大學時拍的紀錄片在金馬影展播放,今年因此擁有入場資格——第十排,其實還挺前面的。

國父紀念館廣場上觀看露天轉播的市民。(陳德政提供)

全球肆虐的疫情下,這場實體頒獎典禮得來不易,紅色椅套上貼著我的名字,燙金的節目冊就放在座椅下,入場時每名觀眾都配發一個黑色口罩,印著金馬獎的 Logo。典禮早就交由民間舉辦,不再有達官顯要的致詞,甚至也不設主持人,流程節奏明快,除了最佳影片的引言和入圍歌曲的演出,就是緊張刺激的頒獎了!

置身會場,看見的是電視機的「背面」,是電視機前的觀眾所看不到的直播實景:兵荒馬亂的後台,廣告休息時間場中人風風火火地衝出去上廁所、替水壺裝水或四處寒暄,還有人跑去前排和明星合影,儼然是個熱鬧的社交場。

當報幕的司儀宣布:「廣告結束,直播即將開始。」眾人又正襟危坐地拍起了手,迎接下一組頒獎人。

我偶爾會回頭偷看會場後方那塊大大的倒數計時看板,它提醒獲獎人還剩幾秒超時或是你已經超時了多少秒,但這種一生一次的機會,致詞者最不放在心上的大概就是時間。我驚訝於自己在41歲這年終於置身這個曾經嚮往的殿堂,雖然我的工作與電影沒有直接的關係。

整晚我像個冷靜的局外人,看著一齣好戲,直到歌手艾怡良演唱了〈California Dreamin〉,舞台兩側投射出《重慶森林》裡的梁朝偉和王菲,我才大夢初醒般意識到,天啊!這就是那個金馬獎,那個我成長記憶中流光溢彩般占據了一個重要位置的金馬獎,它何其璀璨又何其魔幻,它依舊,像場華麗的夢。

港星與港片的輝煌年代已一去不返,兩岸關係更顯僵持,這場沒有中國影人出席的金馬獎,台上有幾聲「香港加油!」的口號,有國片的驕傲和本土影星的綻放,有藝術終究會被政治影響的現實。

「感動別人,先感動自己。」侯孝賢領取終身成就獎後,對全場起立鼓掌的觀眾說了這句話。眾人仰望的李安和蔡明亮也坐在第一排,我早已拍紅了手,廣告時激動地傳訊到家人的群組,他們當然在電視機前收看著典禮,和過去三十年一樣。我謝謝爸媽當年帶我們去看了《悲情城市》,以姊姊後來在電影產業工作為榮。

濃濃的情緒,原來參加頒獎典禮會讓人這麼的累。頒完最佳導演我就先行離場,外頭的廣場上,市民或坐或站,興致高昂地看著投影幕上的轉播。那位八十多歲的女演員正上台領取這個夜晚她的第二座金馬,場外的燈投射出市民長長的影子,他們被女演員的謝詞牽引著,臉上入戲的表情,彷彿也是這座露天片場裡的演員,珍惜著得來不易的鏡頭。

電影是生活,生活是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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