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加二的答案是我不愛你了

中學六年,我就讀於一間集體強制住宿,校規嚴格的女子學校。12歲的我對於學校各種細節規範沒感到什麼問題,反而將那當成一種「標靶」,每一項成文或不成文的規定我都不只遵守,還要做好做滿做到盯著其他同學一起「達標」,目的是讓整個班級成為模範。國中畢業直升到高中部,即便在直升班也加入部分外考進來的同學,班級的張力開始有些改變。已經被體制同化的我,完全不明白為何其他同學想要違反規定,當他們質疑總總不合理時,我們會用前輩、老師們的話回覆——規定就是規定。沒有為什麼。不要當害群之馬。

我跟當時大學畢業已經在當兵的哥哥分享這些,他說,學校規範的存在,就是讓我們學習如何面對權威。沒錯,他用「面對」這詞很精準,因為一部分的人是無條件地服從,一部分的人會反抗(於是成為問題學生)。現在回想起這段特殊的求學經驗,重新玩味起哥哥和我說的話,這裡面真正讓我好奇的是,究竟有多少人覺得這些順從與反抗,是他們的「選擇」?當時我哥還問,妳被學校限制了整整六年,不會想要自由嗎?

說真的,我被問呆了。那大概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意識到「自由」這件事。自由弔詭的地方,就是當你從未享受過也無從比較的話,你幾乎不太容易察覺它的存在。因為你無法去懷念一個根本從未擁有過的東西。

在更小的時候,台灣舉辦第一屆民選總統,記憶中大人似乎為了投票權爭論不休。一位長輩說,個體的權力本該就是不平等的,因為個體對社會的產值不同。言下之意是指社經地位和教育水準,會造就一個人權力的有效性。長輩說文盲與博士投下的那票並不等值,所以要讓像中國上億人口的國家和平,根本不可能行使所謂的全民投票,民主只會造成大亂,唯有極權才能保障安定。

我是後來才意識到,儘管在民主國家,擁抱極權也不是一種罕見的傾向。而這幾年的社會,甚至演變成不斷上演著「因外部威脅而團抱」的總總對立與分化的戲碼。我大膽試想,如果從現在開始讓《1984》成為青年的必讀物,十年後的台灣會是何種面貌?

我求學時期不會讀書,只跟著老師給的書單走,可惜裡面沒有《1984》。就算有,我大概也會卻步。現在的我幾乎無從想像,如果在上述那對權力懞懂敏感的青春期,在極端限制的校園裡讀著《1984》——或是手中這漫畫版能早個二十年出版——我的人生是否會走向別處?

這世界沒太多像《1984》這樣的存在,僅在來回翻頁之間,立即扭轉一個人的認知與價值。《1984》無論在歷史的哪個時間軸看,都是千姿百味驚悚可怖。那老大哥的雙眼,從來都不眨。圖像化的《1984》完全營造出不見血的臨場殘暴——儘管我們在 2023,1984 始終是持續在逼近我們的未來。我不想去讚頌喬治・歐威爾的先見之明,更希望能去訕笑他預言的荒妙與狂想,如果那笑是諷刺又歡樂的,那無限便是一場可以反覆回鍋的美夢。可惜那笑愈來愈抖,沒人笑得下去。

我的感受只剩「刻骨」能形容。故事裡的那對戀人,寫下愛情背叛的必然。誰不是在熱戀時相信沒東西能拆散彼此,殊不知那破壞力的根本就是從他們身體長出來的。當性不是歡愉,是生育手段;信念不是個人核心的價值,是愛國主義的狂熱附屬品;吃喝拉撒不具任何精神性的創造與享受;連人本能「愛」的情感,都將被仇恨、恐懼、背叛,抵銷到連渣都不剩。

突然想到無限大的符號「∞」,那封閉的輪迴,無限終究還是限制,一切在於基底。譬如你的性別、長相、種族、以及大環境。我感嘆從來沒有真正無限的選擇,自由與極權終究都會走到極限。

闔上《1984》後,我感到腦部缺氧,狠狠伸了一個大懶腰。我感覺複雜,想讓眼淚分擔一點情緒,可是我哭不出來。一旦悲傷,彷彿我已默認了什麼。其實書裡有些畫面也讓我感到快樂而無所畏懼,但很快就消滅了,最後只剩徹底完蛋的感覺。

我走回臥房,像一隻貓一樣蜷縮在呼呼大睡的伴侶身旁。我想告訴他我害怕失去這一切,害怕有一天我們背叛彼此,這一切正在逼近我們但我們假裝不知道。二加二等於我不再愛你了。這是最後擊潰我的想法。


(以上導讀文章與漫畫版面轉載自《1984》【喬治歐威爾120歲誕辰紀念 × 法國國際漫畫大獎得獎作品】,2023 年 4 月由尖端出版發行)

1984【喬治歐威爾 120 歲誕辰紀念
× 法國國際漫畫大獎得獎作品】
原著作者/喬治・歐威爾
圖文改編/薩維耶・科斯特
尖端出版
NT$ 1499
精裝 / 240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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