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帖泰國解方:驫舞劇場的《半身相》

出國被問「你來自哪裡? 」,答曰:「台灣。」對方興奮﹔「喔,太好了,我超愛曼谷。」你苦笑,腦中快速搜尋一下泰國印象。嗯,空白,只記得潑水節、榴槤。喔!對了,還有大象。台灣與泰國,英語發音類似,身世有幾許相似之處,但泰國是中南半島上唯一一個未被殖民的國家,而台灣則是1895-1945年間受日本殖民,多文化多族群之島,族群認同繁複如花。無奈,台灣人對於泰國的了解很少。

我坐在驫舞劇場的排練場,看著陳武康與泰國的皮歇克朗淳 (Pichet Klunchun)兩人排練《半身相》,心底湧現一串關鍵字,像泡泡一樣咕嘟咕嘟往上冒:亞洲、當代、舞蹈、自身。陳武康,台灣人,習芭蕾出身,別人都是芭蕾王子,唯有他帶有一股傑傲不馴之氣,「草莽芭蕾」是也。皮歇克朗淳,泰國人,習泰國箜舞出身,將箜舞融入當代舞蹈,受到國際肯定。但是將箜舞「當代化」的嘗試,在泰國卻被視為離經叛道。身為編舞家,陳武康與克朗淳,兩人上窮碧落下黃泉,挖掘自己的生命經驗,似敲磬,一聲聲叩問「什麼是傳統?什麼是當代?」「我在哪裡?」

什麼是傳統?什麼是當代?

當我們使用「當代」這兩個字,是否已然掉入「西方」的思維框架? 

關於傳統與當代的兩個思考陷阱,第一,把傳統與當代,當作兩個對立概念。曾受強勢文化入侵的國家如台灣,它的「傳統」與「當代」有個斷裂,因此在思考上,不自覺把「傳統」與「當代」對立。台灣人尤其講究「正宗台灣」「純正道地」,老愛追問「台灣特色是什麼?這個東西夠台灣嗎?」,不僅僅追問,還問天地、問蒼生、問自己,一路問到底,發現很難找到純正台灣的元素,一陣空虛,拔劍四顧心茫然,或是轉為憤怒嘲諷,譏笑台灣沒有自己的東西。

第二,把東方等同於傳統,把西方等同於當代。「東方」與「西方」,「當代」與「傳統」兩組概念的內涵,其實早就有細膩的發展與辯證。輕率的把東方等同於傳統,把西方等同於當代,是思考上的怠惰。

轉身看看泰國,泰國的箜舞,其實源自於柬埔寨。泰國保存整套箜舞的技巧與傳承方式,而柬埔寨經歷戰火之後,箜舞已經遺失,想學習箜舞,必須來到泰國。如果換到台灣,只怕一群酸民開始酸言酸語﹔「還不是別人家的東西,笑死人」,當我們身陷在傳統/本土/當代詞語迷魂陣,何時才能解脫得到自由。

自由的鑰匙,藏在我們對於傳統的態度,當我們不再「找尋」傳統,而反過來「重新定義」傳統時,才能自由。以個人層面而言,幼習芭蕾的陳武康,芭蕾就是他的身體傳統,以國家層面而言,台灣(或泰國)曾經歷過的外來文化、政治衝擊,都可視為傳統的一部分,如同箜舞,成為泰國傳統的一部分。如果一心認定「台灣傳統」就是「必須100%根於台灣的」,那樣的「傳統」是鏡中月、水中花,不僅僅不存在,而且不值得追尋。

看陳武康與克朗淳對談,有一種聽名士撫琴的暢快感,錚錚淙淙,高山流水,時而過招,時而共鳴。台灣與泰國的相同與相異,在他們身上化成一則則對於舞蹈歷程的反思,堆疊成《半身相》舞作。我笑稱他倆合作久了,相貌越來越像。細思量,台灣與泰國相似度不少,台灣的文化認同焦慮,需要一帖泰國解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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