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巨獸重新開始呼吸,歷史返還至眼前

錫比烏的古蹟沒有燃燒,它變成劇場。嚴格說起來,它比古蹟卑微,沒經過政府認證,只是一座巨大工廠,如海岸邊不斷膨脹的鯨魚屍體,自一度輝煌的蘇聯時代延續至今。如果說時間也會發酵,那這座工廠像鯨魚內臟在海邊爆炸、甚至復活的時間,就是羅馬尼亞導演西爾維烏.普利卡勒德(Silviu Purcarete)將它挪用為劇場空間時。

2007年,一齣劇場史上規模最大的《浮士德》在這裡首演,普利卡勒德導演集結超過一百位演員,展開揉和慾望、瘋狂的嘉年華。這場演出沒有固定觀眾席,觀眾們隨火炬、犀牛、巨鳥等不同裝置遊走於巨大廢棄工廠中。隨著浮士德出賣靈魂,追求無止盡的知識、權力、與慾望,心眼細膩的觀眾,很難不在老舊而空曠的建築裡,想起共產黨曾輝煌的歷史。就在不到一百年前,同樣地點也曾聚集超過一百個人,日日辛勤將機械弄得嘎嘎作響,在巨大噪音裡,支持消弭貧富、人人平等的偉大願望。

回首當時,最後讓如此美好願望一步步陷入滅亡的——一如浮士德——正是相信人能以一己之力,完美地宰制這個世界。那個「完美」背後,甚至沒有任何個人慾望色彩。將浮士德與蘇聯兩故事並讀,可以思考的是,或許浮士德並不貪心。願以靈魂為代價,獲取一切生命與知識的動機背後,也可以有消弭一切人民貧富差距,如此良善的意圖。那正是從如今的角度看起來,蘇聯最致命的面貌。在計畫經濟的管治下,透過分配,來使每一個人無論有意願與否,都能達成就中央看起來,對全體最有效率的生命運用。也就是說,假使一位對劇場藝術有興趣的人,不幸被發現他的頭腦非常好,更擅長醫學,那麼為了全體人民的利益,在極權政府管理下,他也將基於良善的意圖,永遠被剝奪從事相關創作的機會。

Artists of the company in the ‘Radu Stanca’ National Theatre of Sibiu Imperium Band’s production of “Faust”,directed by Silviu Purcarete at the Lowlands Hall,Royal Highland Centre,Ingliston as part of the 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estival. (Photo by robbie jack/Corbis via Getty Images)

在這樣的脈絡裡,劇場離開當下的狂歡,回歸更古老的時間。這是劇場表演的全新向度。在易於保存的影像藝術崛起後,劇場曾花大量精力思考自身如何與當下接軌;如何使其自身善於消逝,又不可或缺。於是,WTPN(Why- This Play-Now)的思考在西方理論長久佔據了顯要地位。對普利卡勒德而言,事情顯然沒有這麼簡單。將作品與當下接合隱含的另一層含義是,作品回溯了使當下誕生出來的根。從枝繁葉茂處一路往下,得知我們褪去了怎樣的時間,羽化為今。這是他用《浮士德》與那座蘇聯遺留下來的工廠,為劇場開出的議題。

這場瘋狂的《浮士德》後來席捲歐洲,並在英國獲獎。儘管並非世界各地都能找到一坐廢棄已久的蘇聯工廠,但自歷史廢墟重新矗立,讓平躺的時間重新站起,正是羅馬尼亞版《浮士德》的核心。回溯劇場起源,本質正是儀式與慶典。如果歷史奄奄一息的巨獸,那《浮士德》中將敘事、空間、時間重新融合的劇場作品,便是一場器官移植,汰換新內臟後,使過去再度充滿生氣,返還此時此地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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