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過往的被羈押人仍是「黑暗」的囚虜

美國政府把蘇萊曼.阿布杜拉.薩林(Sulieman Abdullah Salim)關進黑牢,羈押多年又遭酷刑虐待,後來美國終於發現薩林不是恐怖分子,只是薩林受苦至今。

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杜拜——起初,這些美國人似乎被蘇萊曼.阿布杜拉.薩林弄糊塗了。他們顯然預期看到一位淡膚色的阿拉伯人,2003年3月,在摩加迪休市外的一座小機場,他們卻接到一位深膚色的非洲人。

「他們說:『你易容了。』」坦尚尼亞人薩林回憶他抵達時美國人和他談話的情景:「他們說:『你是葉門人,你易容了。』」 

那便是薩林在美國拘留下遭受異常磨難的起點。他在中情局的阿富汗秘密監獄身受酷刑已是十三年前的事,他稱該處為「黑暗」(The Darkness)。而如今距離他終於獲釋,也有八年之久——沒有罪名、沒有解釋。

即便在那麼長久以後,45歲的薩林仍然無法置往事於腦後。根據醫療評估,他身受憂鬱症和創傷後壓力所苦,因而退縮而警覺。他無法和妻子討論他的遭遇,他說,妻子還是擔心美國人會回來把他擄走。他不敢在坦尚尼亞桑吉巴市石頭鎮(Stone Town)的家鄉引起太多關注,擔心鄰居當他是美國間諜。

薩林說話時幾近耳語(此時並非使用他的母語斯瓦希里語,而是從獄卒身上習得的英語)。「某些時刻我仍感覺我的身體裡有重擔,」他在訪談中說道:「有時我走著、走著,我便忘了,我忘記一切,我忘記監牢、『黑暗』、一切。然而它總是在那裡。『黑暗』降臨。」  

薩林是中情局以最殘暴的訊問技巧對待的三十九人之一——毆打、鏈在半空、睡眠剝奪和潑水(能製造出溺斃的感官效果)——儘管根據參議院情報委員會(Senate Intelligence Committee)對局裡機密審訊計畫的調查,訊問者並未獲准在他身上使用最後一項訊問手法。

在杜拜近期一連串的訪談中,薩林描述他遭中情局和美國軍方當成恐怖主義嫌犯監禁的遭遇。他的敘事和其他被羈押人、目擊證人和法院檔案所提供的說法吻合,也證實參議院報告中關於他所受對待的細節。

重返石頭鎮後,薩林試著養活他的家庭,然而他事業的大多努力仍不順遂。如今,他餵養鴿子供給當地市場。牠們同時是他的生計和慰藉所在。

薩林表示,鴿子幫助了他。牠們讓他的心平靜下來。

曾遭中情局押在阿富汗黑牢數年之久的坦尚尼亞人蘇萊曼.阿布杜拉.薩林在約翰尼斯堡拜訪一位飼主的鴿籠。©Bryan Denton/The New York Times

橫遭打斷的人生

薩林究竟為何落入美國人手中,至今依然原因不明;他被捕時媒體得到消息,指出情資人員懷疑他與基地組織有所關聯,然而中情局從未公開揭露原因。中情局發言人拒絕為本文評論。

他過去長年過著游牧生活,在非常艱苦的貧窮地域漂泊。2001年911攻擊後,中情局在此地域承諾盟友,將會獎掖現金以換取恐怖主義嫌犯。各國政府和軍閥紛紛提交美國數百人,許多時候僅憑非常微薄的不法證據捕人。

薩林在非洲的東方邊緣長大,然而從男孩長至男人,他從不算找到自己稟賦所在。成長在桑吉巴市歷史悠久的區域石頭鎮一戶有八名子女的人家,他在漁港碼頭當過學徒,隨後加入船隊前往印度洋獵捕土魠魚和梭子魚。

九年級或十年級時,他輟學前往坦尚尼亞最大的城市三蘭港(Dar es Salaam),在當地的服飾店上班。幾年後他遷居肯亞濱海的蒙巴薩(Mombasa),和兩位船員一起渡船運送魚乾、稻米和油品等貨物。

之後,外來世界入侵了。1988年8月,基地組織的自殺卡車炸彈客炸毀美國在肯亞和坦尚尼亞的使館。薩林表示,他那艘輸貨船的船主遭懷疑涉入陰謀。(薩林説他在監獄時,美國官員告訴他船東已經死亡,但他不清楚其他細節。)他表示,那艘船後來很快地又遭索馬利亞海盜所奪。

薩林之後搬往索馬利亞的港口城鎮吉斯邁尤(Kismayu),受雇為港口引水人。那是一份好差事,但對和索馬利亞權勢宗族與民兵全無淵源的外人而言,或許實在太好了。「你每動一艘船就得付錢給民兵,」他說:「宗族是個麻煩,我只好離開。」 

2000年,他夜宿清真寺,白天則在索馬利亞首都摩加迪休的街上乞討。最終,一位商家老闆給他一份雜工,兼當老闆和老闆姊妹的司機。據薩林所言,老闆一家又為索馬利亞軍閥穆罕默德.迪瑞(Mohammed Dheere)工作。

2003年3月,薩林正開車載他的雇主穿越首都,他們停下車協助一台拋錨車輛。薩林表示,霎時間三名槍手現身,將薩林拽出車外,開始痛毆他。他逃脫了,但是薩林的老闆送他去醫院後,那些人又在醫院裡找到他。

薩林追述,那些人聲稱他們為迪瑞工作,又宣稱薩林欠這名軍閥錢。「我說沒有,但他們就是一直說:『你從穆罕默德.迪瑞身上偷錢。』」

這些人將他載往市外一座小機場。美國人在那裡等著他。

曾遭中情局押在阿富汗黑牢數年之久的坦尚尼亞人蘇萊曼.阿布杜拉.薩林在約翰尼斯堡拜訪一位飼主的鴿籠。©Bryan Denton/The New York Times

前往「法老之獄」上鏈懸掛

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詢問他的容貌,薩林說:「他們說:『你不是蘇萊曼。你易容了。』我說:『去坦尚尼亞呀。找我母親拿張我的照片。』」

他被交到肯亞政府手上,肯亞安排他飛往奈洛比。但訊問之後,肯亞人又將他送返,交予索馬利亞和美國人。(肯亞官員並未回覆薩林一案的詢問。)

這回美國人沒放他走。新聞(包含一篇《紐時》報導)不久便引述美國與肯亞官員的發言,指稱擒獲一名經指認、名叫蘇萊曼.阿布達拉.薩林.賀梅(Suleiman Abdalla Salim Hemed)的葉門基地組織間諜,其涉及1998年的大使館爆炸案。薩林表示,他從未用過賀梅這名字,也和基地組織或恐怖主義全無干係。

新聞報導同時指稱,迪瑞同意為中情局追捕疑犯,包含一位在媒體上指認為賀梅的男子,好換取金錢。迪瑞已於2012年過世。

中情局安排薩林自索馬利亞飛往吉布地的美軍基地。根據法院檔案,他被矇上眼罩、剝去衣物,並以異物塞入直腸,再由美國人拍下照片。薩林回憶,即將離開吉布地前,其中一名俘虜他的人告訴他,他即將前往「法老之獄」。

他被運往阿富汗,而非他根據綁架者所猜測的埃及,然後送入一棟漆黑、發臭、深穴般的建物,薩林稱之為「黑暗」。

當他被鏈在黑得看不見腕上的手鐐或者牢房牆壁的單獨牢房期間,音樂幾乎24小時轟炸。他說他再也無法聽監獄播放歌單上的任何一首歌曲。

他説,美國人會在固定時間把他從牢房拖到一間房間,在那裡用鏈子把他吊起來,兩天一次。他們在他的脖子纏上頸圈,拽著頸圈拉他撞牆。他們也剃光他的頭髮,將他放上一面塑膠篷布,用大量的冰水往他身上潑,製造溺斃的感受。

「有個傢伙對我說:『這裡是雨不停國。』」薩林憶道。數名男人會用蓬布綑住他再用腳踹他「很多、很多次」。一名索馬利亞槍手曾打斷他的手指,監獄醫生便在他手上裝了石膏。有一回石膏裡頭積水,醫生切下石膏,潑水刑罰再次啟動。

薩林描述獄卒們施用的其他恐怖手段:將他雙手反綁,放進狀似棺材的箱子;淋化學清潔劑;綁上醫院輪床之後,在他身上施打令他頭暈目眩的藥物;領著狗群到房裡威嚇他。

在2014年的參議院情報委員會報告中,薩林是在2003年遭遇「剝光衣物裸身上鐐、被迫採立姿以剝奪睡眠、或者身受其他中情局強化審訊技巧」。他是至少六名被羈押人的其中一位。報告表示,中情局總部核可其中一些加予薩林的苛刻手法,但拒絕審訊者們施用潑水的請求。

遭遇類似強化審訊手段的共有39人,但經歷中情局秘密監獄網絡的,共達119人。其中許多人日後未遭起訴便獲釋。日後一份參議院的調查發現,有兩成五的人是因誤會,或僅根據不可靠的證據被捕。其他人則是低階的武裝人員;有些則是恐怖分子領導嫌疑人,包括被控籌劃911攻擊的首謀們。

薩林表示,審訊者們反覆質問他與肯亞、索馬利亞的關聯。他表示,連同其他罪名在內,他們宣稱他竄改船上的貨物文件,顯然是為了藏匿恐怖分子的補給品。

「他們老問一樣的問題。我說我不知道。他們就會說:『你知道。』同樣的問題、同樣的答案,接著兩個傢伙會揍你一頓;再來還是同樣的問題,然後他們再揍你一頓。」

絕望之餘,薩林認定自殺是他唯一的出口。他囤積有時會收到的布洛芬藥丸,藏在褲子的腰帶裡。當他覺得他蒐羅夠多藥丸時(二十六片布洛芬)他試著一口氣吞下去。一名守衛可能看見牢房的攝影機畫面,衝了進來,在薩林正開始吞嚥時打斷他。

薩林與一位記者追述這些情節時,開始不可自制地抽泣,以手臂遮住面孔並衝出飯店房間。兩天過去,他才同意繼續講完他的故事。

薩林表示,抵達阿富汗的五週後,他又被轉入中情局地下秘密監獄「鹽坑」(Salt Pit)。移送期間雙眼矇住的薩林表示,路程並不遠。目前所有的證據顯示,「黑暗」很可能是相同設施中的其他區域。

這裡的情況微幅改善,不過薩林仍舊頻繁地受訊問。「每日必問:『你認識他嗎?你認識他嗎?』」

十四個月後,中情局於2004年7月把薩林交給美國軍方,軍方將他送往喀布爾市外的巴格蘭(Bagram)監獄。那裡的年輕守衛們暱稱他史奴比(Snoop),因為他與饒舌歌手史奴比狗狗(Snoop Dogg)容貌相似。

軍方又關了他四年。「許多次,他們會說:『我們知道你是無辜的。』」薩林談及牢裡的美方人員:「又有許多次他們說:『你會回家的,只是得花點時間。』然而他們沒有作為。」

在巴格蘭,他和多達22名囚犯一同待在一座大牢籠。鴿群在巨大而通風良好的監獄飛進飛出。「我記得有隻鴿子飛進來,恰恰停在我們的籠子外頭,」他說:「我就想,鴿子身自由,而我人在籠中。」

曾遭中情局押在阿富汗黑牢數年之久的坦尚尼亞人蘇萊曼.阿布杜拉.薩林在約翰尼斯堡拜訪一位飼主的鴿籠。©Bryan Denton/The New York Times

宛若骷髏的行屍走肉

2008年8月,薩林獲釋。美國軍方給他一份文件,聲明他沒有遭到任何起訴,他也「經判斷對美國武裝部隊或其在阿富汗的利益不構成任何威脅。」

軍方讓他一無所有地離去,僅只一條紅色長褲,和他的囚服上衣;他也無處可去。薩林不得不和國際紅十字會的阿富汗代表處借了套不合身的衣物,紅十字會安排他飛返家鄉桑吉巴市。薩林始終留著紅十字會的男人給他的那件尺寸太小的衣物。

在桑吉巴市的機場,迎接他的是五、六位家族成員和坦尚尼亞的安全官員。「他們問我美國人總問的相同問題。」他說。然而兩天後,坦尚尼亞政府便放走他,也不限制他的活動。坦尚尼亞官員沒有回覆薩林一案的訪問邀請。

薩林表示,2008年末或者2009年初,兩名聯邦調查局幹員到坦尚尼亞看望他。其中一名幹員表示他帶了禮物,一件寫著 Hakuna Matata(無憂無慮)的「獅子王」T恤。薩林憤怒地將它扔回去。聯邦調查局的發言人表示,他對此並不知情。

薩林以陌客之姿回到世界。在摩加迪休受俘的兩週前,他結了婚,然而他的妻子在他離開期間失去蹤影,他找不到她。

回到石頭鎮,薩林發覺日常小事也變得艱難。他表示,自己備感憂鬱、惡夢連連,且監獄歲月的回憶時常閃現。那些回憶如此真實,令他不解自己的精神出了什麼狀況。

他嘗試工作,卻挫敗連連。他的姊妹提議支付薪水,讓他送外甥女上學,但他第一天便迷路了。他想回去討海,然而當地漁民卻認為與他共事可能會陷入麻煩。

2009年或者2010年,薩林赴三蘭港考商船海員證照,卻沒通過測驗。他短暫地為一間日本船運公司工作,但表示卸貨會弄痛在牢裡受傷的背。

他列出其他監禁期間造成的長期生理問題:頭痛、肩頸痛、嚴重的胃腸道問題,這些在被羈押人身上都很常見。沒有工作的他前後與母親、姊妹同住,因為無法養活自己而備感屈辱。

2010年,身兼醫師、海軍後備軍人與酷刑知識專家、波士頓大學醫學院的桑德菈.克勞斯比博士(Dr. Sondra Crosby)接受總部在紐約的人權醫師組織(Physicians for Human Rights)請託,為薩林診斷評估。

她震驚於所見。克勞斯比在訪談提及,六呎二吋高的薩林羸弱「宛若骷髏」。在評估中,她寫道:「他苦於深刻的悲傷,無法進食也無法入睡。」

「他形容自己如同鎮上的行屍走肉,」她補充道,並點出其他症狀:回憶閃現、短期和長期的記憶喪失、見著任何著軍服的人便感痛苦、對未來絕望,並盡可能地迴避噪音。「他回報自己的頭腦感覺像空心的——就像空盒子一樣。」她說。

克勞斯比總結,薩林身上顯示出創傷後壓力失調、重度憂鬱症等諸多病狀。她寫道:「(薩林)承受嚴重、長期的生理和心理創傷,其肇因於美國軍隊的逮捕和監禁。」

目前他是一件訴訟案的原告之一,被告是兩名中情局外聘雇員,他們協助策畫和執行他身陷其中的殘暴審訊計畫。「我要做出這些事的人接受審判。」他說。

薩林再婚並育有5歲的女兒,然而他發覺,自己無法與妻子談論他經歷過什麼、或他的遭遇是如何陰魂不散,也說其他身邊的人都不明瞭他經歷過的事。

他住在石頭鎮外一個貧困社區親戚所有的三房屋子。前陣子以來,他靠著帶觀光客搭乘妹夫的船釣魚賺錢。不過,那艘船在數個月前在暴風雨中淹沒。

他如今靠他的鴿子謀生。他在杜拜和約翰尼斯堡的鳥市購買了珍禽異種——毛領鴿(Jacobin pigeons)、荷蘭鴿(Dutch pigeons)、中國鴞鴿(Chinese owl fancy pigeons)、鬃鴿(Moorhead pigeons)。在桑吉巴飼養並販賣牠們。

在屋外的院子裡,他蓋了一方隔間和網狀鴿籠,7.9公尺乘以3公尺的大小,比絕大多數美國人關押他的牢房都來得寬敞。需要獨處時,他就到那裡去。

「我喜歡和鴿子們一塊坐著。我喜歡遠離人群。」薩林說:「我常在那裡坐上很久。」


後記:本文是2016年10月的舊聞。2015年,薩林聯合另外兩名受害者(其中一人在牢房凍死,由親屬代表)控告發明「強化審訊技巧」的兩名心理學家,此案在2017年8月庭外秘密和解,心理學家於聲明稿強調,他們為薩林等人的遭遇「深感遺憾」,但強調他們並未涉入虐待情事。訴訟中,兩名心理學家的辯護律師多次要求公開機密資料,佐證審訊過程均有中情局官員陪同。他們聲稱,在場的官員包括現任中情局局長吉娜.哈斯佩(Gina Haspel)。她是該局史上首位女性局長,於2018年5月21日就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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