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經同意的情況下，交換、彙整和發布女性裸照的行為於世界各地日益增長。但在英國，這類行為不像復仇式色情有法律規範。現在，倖存者要求修法
露比（Ruby）永遠不會忘記，她第一次點開 AnonIB 數據庫的情景。這是一個所謂的「復仇式色情」網站，她的一位友人傳訊息向她求助。露比是一名中學教師，經常協助青少年面對類似情事，而當她的友人在該網站上發現自己的照片時，便向露比尋求建議。
「她沒有傳來有她的那串貼文，」29歲的露比說。「她覺得很尷尬，所以只是傳了那個網站本身的連結。」而當露比點開時，「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我不敢相信有這種網站架構存在：規劃得如此完善、如此有系統，而且是由生活在我們周遭的人所餵養的東西。」
AnonIB 是按國家分類（美國登錄的內容最多，接著是英國），但隨後又按地區、城市，和當地區域而分。「而且我說的『當地』，它不會是『倫敦』或『伯明罕』而已，任何規模的城市都會有更小、更特定範圍的分類，比如『伯明罕大學學生』，」露比說。她所居住的小鎮（5.5萬人口）有長達16頁的貼文，上頭每一張都是女人或女孩的私密照片，當地用戶還在留言區附上了盡其可能詳盡的身分資訊——姓名、就讀的學校、親戚有誰。還有很多指名特定女性照片的「徵求」——他們通常稱之為「貨」（「有ＸＸＸ的貨嗎？」、「這蕩婦一定有更多貨能挖」、「現在，我面對她男友時就能想著，我看過他女人一絲不掛的樣子。」）
露比嚇壞了。「我很震驚。對這東西的存在感到噁心，但也感到不解，」她說。「怎麼能允許這種事？」但更糟的還在後頭。四個月後，她發現自己的照片也被貼在該網站上了。
在過去數年間，AnonIB 用過各式各樣的名字——都是用帶有「貼圖討論版」（image board）、「匿名」（anonymous）意函的字詞換來換去。這個網站曾遭荷蘭警方關閉，但又重新出現，目前掛在一個俄羅斯網域下。過去數月內，此站已走出付費牆了。
然而，這個網站不是單一特例。在非營利組織「報復式色情求助熱線」（Revenge Porn Helpline，簡稱 RPH）去年底發布的報告所稱的「收藏家文化」（collector culture）中，AnonIB 只是其中一例。RPH 認為，這是一種「新興趨勢」、「正在快速攀升」，而在此狀況中，收藏意味著發布、彙整和交易女性私密照。
疫情下，求助電話增長
「在私密照濫用的狀況中，這是我們見過最沒人性的一面，」RPH 的資深諮詢專員薩拉・沃德（Zara Ward）說。「女性成了可以傳閱、分享和交易的獎品，就像寶可夢的反烏托邦版本一樣。通常，我們不知道那些人最初是怎麼取得照片的——也許是來自受害女性的前任、朋友，又或是駭客——但這不是她們會同意上傳自己照片的地方。在那些留言中，我們看到的都是持續而挑釁地在物化、羞辱和曝光女性。」
此情況出現在多個平台上：Mega、Dropbox、Discord，及任何可以讓群組分享檔案的地方。在 Reddit 論壇上，一些匿名用戶會上傳（顯然是）女性的照片，並配上「交換我女友裸照」、「換女友的。也有吹的影片。」有意者通常便會被導向 Snapchat 或即時通訊軟體 Kik的個人帳號。
諸如此類的事件到底有多普遍，我們無從得知，但證據顯示，它十分盛行。（當露比在2020年5月被人上傳照片到 AnonIB 貼文串時，她的照片編號是72000。）根據一項針對澳洲、紐西蘭和英國「私密影像濫用」的綜合研究，有高達20％的男性曾濫用私密影像，而且在疫情封鎖下，由於網路活動取代實體互動，RPH 接到的求助電話多了一倍。（其數據顯示，女性的私密照片遭人分享的機率，是男性的五倍。）
「傳統而言，我們認為的『復仇式色情』，會是有人把你的影像傳到 Pornhub，然後把連結傳給你，或者把照片和影片傳給你所有的親朋好友，就為了傷害、羞辱你，」倡議團體「#NotYourPorn」的伊蓮娜・麥可（Elena Michael）說道。而其實，這類受害者在現行法律名義下是受到保護的。英國《2015年刑事司法及法院法》（Criminal Justice and Courts Act）第33條規定，公開流出「意在使人痛苦的私密照片和電影」是違法的。然而，麥可說，公開影像只是此類濫用的其中一種形式。「事實真相是，最私密的影像濫用是暗中進行的，並沒有經過當事人同意，而且，通常也沒打算讓當事人發現。」
稀鬆平常的「炫耀」
以「我的影像我作主」（My Image My Choice）組織發起反對私密照濫用運動的蘇菲・康普頓（Sophie Compton）認為，「收藏家文化」很可能釀成了大多數案件。「在這一年半，我一直在和倖存者們對談，這為數驚人——可能比其他形式都更普遍，」她說道。「我查看了那些網站和論壇，稀鬆平常的厭女、下流語言，真的教人不寒而慄。這些上傳者是真的沒把受害者當人看，而是當作股票、股分一樣交易。而他們可能是任何一個人——在 AnonIB 這樣按地點分類的網站上，有可能是超市裡站在你旁邊的那個人。」
杜倫大學法律系教授克萊爾・麥格林（Clare McGlynn）說，這是「最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實」。「人們寧願相信那些加害者是變態、或極其惡毒的『別』種人。但事實是，這是男人和男孩們的日常。在私人群組、在哥兒們閒談中，藉由猥褻照片和『玩笑』建立情誼，已經是極為普遍的事了。」
有時候，那些內容會流出，讓更廣大的世界得以窺見。麥格林指出，牛津布魯克斯大學的橄欖球隊，就曾要求球員盡可能去取得「布魯克斯妹」裸照來分享和評分，愈多愈好。布里斯托有個「男性專用」的私人 Facebook 社團，專門用來分享伴侶和前伴侶的照片，該群組在創建幾天內就增加了7,000名成員。
墨爾本皇家理工大學的社會法學者尼可拉・亨利（Nicola Henry）長期研究加害者的動機，觀察77個平台、貼圖討論版、社區論壇和部落格網站，並採訪了加害者。
她表示，「雖然很多媒體都把報復前任伴侶作為主要動機，但通常，這跟性慾滿足或取悅網友有關。例如，在某些網站上，有人會分享妻子和女友的照片，以獲得其他用戶的正面回應。」（她採訪的一名加害者曾說：「可能有點在炫耀。」另一名也說：「在蒐集到不少藏品之後，我開始有點自豪了。」）
「自己變了一個人」
無論動機為何，對受害者都可能造成嚴重影響。露比會得知自己的影像出現在 AnonIB 上，是一位以前的同學傳訊息告訴她。那些照片是她17歲時，與一群女性好友出遊時拍下的。其中一張照片中，她曬傷了，赤裸上身躺在地上，讓一名朋友幫她在背上擦曬後潤膚乳。另一張照片中，她在展示飯店毛巾的尺寸，毛巾不夠大，蓋不住她。
「在尺度上來說，這幾張照片沒那麼露骨——雖然在那個網站的背景下，讓它們看起來有性暗示，」她說。「在那次出遊後三個禮拜，我把那些照片上傳到 Facebook 只限好友瀏覽的相簿裡。當時我大概有400名 Facebook 好友，所以散布這些照片的人就在其中。我只好接受，自己永遠不會知道是誰做的。」但作為一名當地教師，她必須告知她的雇主；她不知道自己的學生是否看過這些照片。餘波旋即來到，一次她猛然從郵局的排隊隊伍中逃了出來，只因為外頭幾名青少年突然讓她感到不快。她為在那個貼文串中的其他當地受害者建了一個 WhatsApp 群組；在她的小鎮裡，消息傳得很快，朋友間也互相分享他們的故事。「其中一些人的狀況要糟得多了，」她說。「她們的照片要露骨得多。有些人無法開口告訴親友。有些人懷有身孕，痛苦到不得不去醫院掛急診。」
「有個女孩本來想從事表演藝術，但她決定暫緩。她推延了戲劇學校的入學，因為在那個行業中，形象等於一切。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應付被人上網搜尋的焦慮。」
對28歲的海倫而言，在私密照被傳到某個加密聊天室之後，她覺得自己完全變了一個人。今年春天，她在自己的 Facebook 帳號上收到一個匿名「舉報」訊息，稱她的色情照片被蒐集在一個 Google 雲端資料夾中，且連結被貼到網路上。這名舉報者（後經追查，來自澳洲）還附上了其中幾張照片，表示他們覺得她會想知道這件事。
她記得，自己嚇得癱倒在床上；去跑步、倒在地上哭、再跑，又再跌倒。訊息中的照片是在一段五年的關係中拍下的，這段關係在兩年前結束。「我前任有向我保證，說照片全都刪掉了，」海倫說道。「直到事情發生前的幾個禮拜，我們都還像朋友一樣聊天。我沒理由覺得他會做這種事。」
事情過去一年半了，她仍飽受煎熬。「我現在單身，」她說。「現在要跟人約會真的很難受。我曾經很開放、自信，以自己的性慾為榮，並喜愛如此的自己。這破壞了我所愛的自身特質，讓我必須努力才能找回部分的自己。」
「有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感到羞愧，有時則會沒來由地突然感到恐懼。我有幾次在和別人調情時，覺得對方好像突然越過了我無法理解的界線。我在很大程度上避免親密關係，因為那太恐怖，恐怖到我沒辦法真的信任某個人。」
海倫試著不去細看被張貼的內容和地點。「我就是選擇不去弄清楚吧，」她說。「可能有很多東西，我跟那個人交往了很久。」她的前男友接受了警方的訊問，也傳了封訊息給她，承認自己把那些照片分享出去了，但補充說自己「從沒想要傷害她」。他說，這麼做是出於他自己的「怪癖」。
「雖然證實了這件事情讓我很痛苦，但當時我很慶幸，至少得到了可以為警方所用的供詞，」她說道。「後來才發現，正是因為他聲稱無意傷害我，才讓他免於被起訴。」
「警察不幫，法律也不幫」
露比和 WhatsApp 群組裡鎮上的其他受害者，同樣未能於法追討加害者。她向警方報了案，警方給了她一個案件編號，並把她轉介至受害者扶助組織。群組中的其他人得不到半點回音。一名女性說，在一個案例中，警官還真的在打哈欠，說那是當天的第20件關於 AnonIB 的報案。在大力的集體施壓下，她們的案子才被視作網路犯罪案，提交到地方組織犯罪組（Regional Organised Crime Unit）處理。此後再無音訊。
「我們真的覺得警方不幫我們，但法律也不幫警察，」露比說。「沒錯，那個網站、整個架構就在那：為什麼在英國，我們准許大家使用那種網站？」
「但也有當地因素。貼文串上有些照片是 FaceTime 的螢幕截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影像一角裡通話中的男人。我們確認了其中至少兩人的身分。我們知道他們是誰、住在哪，並告知了警方——但警方連登門造訪都沒有。加害者有很多辯護理由可用：『我這麼做只是出於好玩，沒想到她會看到。』、『有人付我10磅，讓我上傳所在地區的女孩子的照片。』為了滿足性慾也是可採納的辯護理由。我們正在倡議，把動機要素從法律中去除。未經同意分享私密照片就是底線，而且應該是非法行為。」
種種跡象顯示，改變將至。2019年以降，英國法律改革委員會審視有關「私密影像濫用」的法律，6月30日出爐的最終報告中指出，不論加害者動機為經濟利益還是開玩笑，未經同意分享都應被列為犯罪行為。然而，麥格林提醒，修法的過程十分漫長——而且只是解決問題的一環而已。
「也要回歸到改變文化風氣、教育、學校工作，」她說。「研究證據顯示，就像青春期的女孩會有必須傳自己裸照給親密伴侶的壓力，青春期的男孩也會有取得和分享裸照的壓力，才能獲得某種榮譽。彷彿身為一名男性，你就該蒐集數位戰利品——這是我們必須去改變的。」與此同時，露比並不確定當事人到底有沒有必要得知真相，當你的影像在網路上被傳閱、交易、分享、蒐集，甚至遭朋友與陌生人品頭論足。
「那真的很不容易，」她說。「在我們鎮上的那個貼文串裡，有我認得出來的女孩，那些我在16歲之後就沒再連絡的人。你會有種道德義務感。我該告訴他們嗎——即便當我深知報案也沒半點用，而她們也會束手無策？她們不知道會比較好嗎？或她們得知了，然後跟我們一樣痛苦會比較好？我決定，我不要突然跳出來影響她們的人生。也許無知是種福氣。」
＊部分受訪倖存者經過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