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的牢房裡,看得見人們被折磨」:薩那・賽義夫逃離埃及——並為哥哥的自由而戰

自從捲入2011年的埃及革命之後,英國與埃及籍的異議者賽義夫已三度入獄。現在她人在倫敦,爭取埃及當局釋放她的哥哥——也是埃及知名政治犯之一的阿拉・阿布德・法塔

離開開羅並不是薩那・賽義夫(Sanaa Seif)輕易做出的決定,儘管遭受埃及總統阿卜杜勒・法塔赫・塞西(Abdel Fattah al-Sisi)專制政權的長期監禁、惡毒毆打和威脅恫嚇。對於這位28歲的民主社運人士來說,流亡海外並不僅僅意味著告別家鄉、朋友和家人,還意味著必須離開她哥哥身處的埃及——阿拉・阿布德・法塔(Alaa Abdel Fattah)目前於埃及入獄服刑,並正進行絕食抗議。

「我仔細思考了很久。」她坐在倫敦臨時住所的廚房桌子旁說道,回憶著她最近一次入獄的經歷。「而我有很多時間思考,那是我第三次入獄。」在監獄裡的活動時間,院子裡有一棵樹,她會坐在樹下思考她的選擇。對面是死刑犯的牢房。「我不得不接受那可能就是我的未來。」賽義夫說。「這就是政府當局給我的威脅。也許沒有早點意識到這一點是我太天真了,但開羅再也不是安全的地方。」

2011年1月,當埃及革命開始時,賽義夫還不到17歲。她在首都開羅的北部長大,出身於著名的政治世家:父親阿邁德・賽義夫(Ahmed Seif)是受人景仰的人權律師,而她英國出生的母親萊拉・蘇伊夫(Laila Soueif)是開羅大學的學者和社運分子。「我是最小的孩子,」賽義夫說。「沒有人會在我面前談論任何嚴肅的事。我知道有不平等存在,也知道父親與政府當局有過節,但完全不清楚細節,我是個被寵壞的孩子。」

歷史將2011年1月25日當作埃及革命的開始。當然,當時沒有人知道。「我聽說那天有抗議活動。」賽義夫回憶。「我有些朋友要去,但那天晚上有一場我不想錯過的派對。」由於身上的錢不夠去晚上的派對,賽義夫打電話給媽媽要錢。但這位少女碰了釘子:「我沒時間應付妳,學校有場抗議,妳媽媽很忙。」所以賽義夫去學校找她。在門口,她被警察拘留。「我打電話給媽媽,她就來接我。」賽義夫說。「但她很不高興:『薩那,我告訴過妳今天不是個好日子。』」

緊張的局勢逐漸加劇。當她們穿過校園時,賽義夫緊緊抓住母親。「幾十年來,我的家人一直試圖改變埃及的現狀。」她說。「空氣裡某種氛圍給了人們希望,一種這終於可能實現的感覺。」距離她的派對還有幾個小時,賽義夫決定留在現場。

「遊行規模愈來愈大,」她回憶。「那些越過警察防線的人抵達解放廣場,當時警方在施放催淚瓦斯。」她在一旁看著,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當警察開始襲擊抗議者時,」她說,「我以為人群會散去。」令她驚訝的是,他們拒絕離開。「人們被警察毆打,然後再跑回抗議群陣中。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事情:他們的決心讓我相信這會是件大事。」

2011年,當時的埃及總統穆巴拉克因群眾示威被迫辭職,人群在開羅的解放廣場慶祝。(Getty Images)

賽義夫記得,那天晚上警察暫時撤退了,有傳言說他們將在午夜返回強行清空廣場。「不過,沒有人離開。」她說。「相反地,女人和兒童聚集在一起,男人組成了人肉路障。在場的人非常勇敢和靈活。」朋友們打電話來了:他們要去參加派對;她在哪裡?最後,賽義夫沒有去派對,她離不開抗議現場。「從我加入的那一刻起,我就是革命的一分子,沒有回頭路。」

政府的報復

儘管年紀相差13歲,但賽義夫和阿拉總是很親密。「阿拉對我來說不僅僅是一個哥哥。」她說。「他就像父親,一位導師。」在2000年代後期,隨著青春期的到來,賽義夫的學校成績受到了影響。「我是一個對什麼都漠不關心,放蕩不羈的青少年。」她說。「而且家裡風波不斷。」已婚並擁有自己住所的阿拉收留了他十幾歲的妹妹。「他陪我一起念書。」她說。「支持我,給我零用錢。確保我學業及格是他的責任。」她在那裡待了兩年。到2011年,阿拉已經搬到南非工作。

在埃及革命初期的前線,賽義夫對哥哥在這場運動中扮演的重要角色所知甚少。由於埃及的網路幾乎被切斷,阿拉在他南非普勒托利亞的家中,與埃及以外的世界分享當地正在發生的事情。自2000年代初以來,他一直是活躍的社運分子和倡導者;他在2006年參與和平抗議,導致他入獄45天。

阿拉於2011年2月2日返回開羅。而在接下來幾個月裡,這對兄妹開始以不同的方式看待彼此。「我意識到他的角色對這些人來說有多重要。」她說。「與人群交談、溝通和協調。他也很驚訝,他被寵壞的妹妹竟然站在解放廣場的前線。」當時的埃及也正在轉型,穆巴拉克總統在示威活動的第18天被迫辭職,軍方終止憲法,暫時掌權。

到2011年底,革命如火如荼。儘管有新法律限制示威抗議,但示威群眾與軍方之間衝突頻仍。「當時我們並不知道,」賽義夫說,「但我們在10月9日晚上目睹的一切改變了國家和我們家的方向。」那個週日,一群科普特基督徒聚集在開羅的國家電視台外。「起因很簡單:一座教堂要被拆掉了,」她說。「那時街道已經開放,來自社會各階層的人都在抗議,然後軍隊開著坦克直接衝向和平的人群。」這後來被稱為「馬斯佩羅大屠殺」,導致24人死亡,200多人受傷。

「當時我和阿拉都不在現場。」賽義夫說。「我們後來都趕去了現場。當我抵達時,坦克已經離開,一些屍體被抬走,其他人則被悲痛欲絕的家人包圍。」賽義夫意識到她認識其中一名遇難者。「我當時震驚不已。」她回憶,她無法理解眼前的浩劫。「它徹底震撼、改變了我,讓我認識到軍隊願意做到什麼程度。」

同時,埃及國家電視台報導說,基督教抗議者襲擊了軍隊。這個捏造的版本最初被 BBC 和 CNN 等媒體採用。賽義夫很清楚:「那根本是胡說八道。軍方試圖煽動教派戰爭以製造動盪,他們不願放棄權力,並加強掌控。我、阿拉和那裡的其他人看得一清二楚。」

當人們聚集起來用棍子攻擊悲痛的示威民眾時,阿拉介入了。「他組織了人肉盾牌來包圍屍體和哀悼的家人。」賽義夫說。「他是最活躍的一分子,在電視上介入政治事務,在新聞報紙上寫文章陳述真相。」最終,當局被迫退一步。「陰謀失敗了,」賽義夫說。「那是因為像我哥哥這樣的人的努力。」

那個月,阿拉被捕並被帶到軍事法庭。「他被指控在那天霸佔一輛坦克,並襲擊士兵。」賽義夫說。「國家對那次事件的敘述從『基督徒攻擊軍隊』變成了『阿拉冒充軍隊以損害他們的名譽』。」在阿拉被監禁期間的一次抗議中,賽義夫被捕。「我被帶到議會大樓痛毆。士兵們用靴子踢我,用槍和警棍打我的後腦勺,直到我流血。」

2013年,阿拉在開羅高等法院的候審室等待判決。(Getty Images)

在公眾強烈抗議之後,阿拉的案件被轉移到了民事法庭,而不是由軍方控制的法庭。無人提出任何不利於他的證據,不久他就獲釋,所有的指控最終都被撤銷。

當時,當局對阿拉的反應嚴酷到似乎令人費解。但如今回想起來,賽義夫看見了明確的因果關係。「這是軍方首次試圖製造一個破壞國家穩定的陰謀論,以讓平民領導者消失。」她說。「(他們認為)阿拉必須為阻止他們負起責任。」當時塞西(如今埃及的非民選總統)是軍事情報部門的負責人。「他們現在對阿拉所做的,就是為了報復他破壞軍事委員會的計畫。」

在過去的11年裡,阿拉大部分時間都被監禁,他是埃及最引人注目的政治犯之一,遭受一連串虛假的指控。2014年,他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罪名是未經授權的抗議行為。

2019年他再次被捕,這次是因為「散布假消息」,他還被指控加入和資助一個恐怖組織;迄今為止,政府拿不出任何證據,國際特赦組織指稱這些恐怖指控「毫無根據」。經過兩年的審前拘留,去年12月,他因散布假消息罪被判處五年徒刑。國際特赦組織稱這次審判「極度不公平」,稱「監獄和安全官員對他做出一連串侵犯人權的行為,包括為了報復他在2011年革命中所扮演的角色而施行的酷刑」。

賽義夫表示,阿拉自2011年當了爸爸後,生活重心完全改變。「他不再是其他任何抵抗運動的核心人物,但是塞西對阿拉的私仇意味著他永遠不會放過他。」埃及的社會賢達曾直接呼籲塞西釋放阿拉。「政客、記者、文化人物和名人都嘗試過。」賽義夫說。「這史無前例。每一次,塞西都明確表示阿拉的案子沒有討論的餘地。」

接二連三的監禁

在2014年要求釋放她哥哥的抗議活動中,賽義夫再次被捕。她與其他22名人權分子因違反「禁止未經授權示威」的法律而被定罪,一群聯合國特別報告員呼籲立即釋放他們。這是她三段政治監禁時期的開端。在第一階段,她的家庭地位仍然提供了一些保障。「在我的牢房裡,我可以聽見和看見人們遭受折磨。」賽義夫說。「囚犯遭到質問、咒罵和毆打。我聽到他們被電擊的尖叫聲,我竭盡所能試圖阻止。」第一次監禁持續了15個月。

賽義夫的父親在那段時間去世了。72天以來,她進行絕食,只喝水和補液袋。「我變得虛弱,但不會餓。」她說。「到了第60天,我已經暈倒了。當我失去意識,我會被打上點滴,醒來後,我會把點滴拿掉。」

2014年,阿拉和賽義夫在入獄期間獲准外出,參加父親的喪禮。(Getty Images)

在她最終獲釋的七個月後,賽義夫再次被捕。「我甚至不記得他們當時拿什麼愚蠢的理由把我送進監獄。」她說。(事實上,她因「侮辱司法」被判刑六個月。)「基本上,他們想讓我閉嘴,嚇唬我,他們希望我不要再因為阿拉的事大驚小怪了。」

賽義夫最近一次被捕是在2020年6月,那是新冠疫情的高峰期,阿拉的監獄不僅禁止探視,還不允許他寄信給家人。「我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賽義夫說。「所以我和我媽、我姐在監獄外抗議。有一天晚上,警察打開了他們的路障,一群婦女蜂擁而至,拿棍棒和石頭毆打我們。」賽義夫是這起暴力事件的主要目標。「我的頭受傷了,身上布滿了瘀青。當我們去找檢察官做筆錄時,我又被逮捕了,這次是因為恐怖主義罪。」

賽義夫被指控散布假新聞、濫用社群媒體和煽動恐怖主義犯罪(當局從未提出任何證據),然後被審前拘留。2020年3月,她因散布假新聞、濫用社群媒體和侮辱警察而被定罪。當時,國際特赦組織表示,「埃及當局任意逮捕賽義夫,只憑著她對政府和平的批評,就替她冠上虛假的指控,將她監禁。」

埃及政治犯阿拉・阿布德・法塔因政府的虛假指控反覆入獄。(Getty Images)

境外救援

在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監禁期間,賽義夫得出結論:離開埃及是她唯一的選擇。「我第一次待的牢房裡住了七個人。」她說。「這一次,是82名女性共處一室。」被指控為恐怖分子後,她的待遇也改變了。「我在冷氣被開到最冷的環境被審問好幾個小時,身上只有輕便的衣服。我和我的律師都不知道我究竟被指控什麼罪名。有人告訴我,無論發生什麼,沒有人會聆聽我的說詞或相信我。」時至今日,賽義夫從未收到任何關於她涉嫌犯罪的證據。「我無法理解阿拉怎麼能撐這麼久。」她說。

然而,最重要的是,賽義夫不得不接受自己待在埃及境內對哥哥起不了幫助。「不僅僅是因為這代價對我個人而言太高了。」她說。「這根本沒有意義。因抗議信件而入獄一年半?」

「我待在埃及甚至對我的家人來說也沒有用。」她說。「我媽媽會在我們倆都入獄後迷失方向,我不得不離開。」賽義夫的母親出生在英國,因此兄弟姐妹三人獲得了英國護照。服完刑後,她於去年12月獲釋,並在今年3月前往英國。

現在她倫敦廚房的牆上掛滿了她必須參加的會議和採訪的清單,以及她需要聯絡的人。她剛剛從華盛頓特區回來,幾乎沒有在第三輪國務院會議取得什麼實質成果。

隨著埃及在11月舉辦 COP27 聯合國氣候變遷會議,賽義夫和現在也住英國的姐姐莫娜(Mona)再次為哥哥的自由付出更多努力,特別呼籲英國政府施壓以確保阿拉獲釋。10月18日,賽義夫在英國外交部外的白廳靜坐。「坐在他們家門口,」她說,「他們就無法再對我置之不理。當英國政府11月去埃及參加氣候變遷會議時,他們必須帶著我哥哥一起回來。」

10月29日,賽義夫再次於英國外交部外靜坐,呼籲英國政府確保阿拉獲釋。(Getty Images)

在強森擔任首相期間,英國政府正在進行外交斡旋:強森與埃及總統的最後一次通話中提到了阿拉的案件。在特拉斯擔任外交大臣的最後幾天,她寫信給賽義夫一家人,稱這種情況是「高度優先事項」,並承諾確保阿拉獲釋。儘管如此,賽義夫堅持還有更多可做。「過去有雙重國籍的囚犯被轉移到另一個國家的先例,」她說。「這發生在美國人、澳洲人和法國政治犯身上。但要讓這件事成功,英國政府必須努力推動。」

過去七個月來適應倫敦的生活對賽義夫來說並不容易。「沒錯,這裡比監獄舒服,但在某層面上感覺像是一種延續,我很孤獨。我唯一能專注的事就是確保哥哥獲釋。只有當他和我們在一起時,我們才能開始試著讓英國成為我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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