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擱淺》初探:「對,世界一蹋糊塗,但我要去找我的愛人了!」

(本文包含《死亡擱淺》的雷點,閱讀請自行斟酌)

小島秀夫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人,這個自稱「身體有 70% 由電影組成」(註1)的明星遊戲製作人,對好萊塢俗套有一種近乎病態的迷戀,以至於不論是《潛龍諜影》系列或《死亡擱淺》都天真地要你經歷所有他所能想像得到的全世界最俗爛的肥皂劇角色形象和情節,至乎於怪誕的地步,然而他又有能力,這使他與眾不同,在這樣垃圾食物油鹽糖脂的怪誕中,綻放一個非常「清醒」(sober)的東西,而它是如此之清醒,以至於召喚出某種今日好萊塢都沒人可能會真心相信的東西:鉅片依然可以為建立一種社群道德而存在。

2019 年,小島秀夫於東京電玩展上介紹《死亡擱淺》。(Charly Triballeau / AFP via Getty Images)

或許正是這種「清醒」,產生出了這樣的時刻:你會馬上意識到你這輩子永遠不會在其它地方再經驗到這樣的時刻,再看一百部電影,或再玩一百個遊戲,它都不會再發生。那不只是「魔幻時刻」(magic moment),這個無聊的詞無法描述它的美,它是在試圖複製某種「崇高」(divine)之遭遇。

小島離開遊戲公司科樂美(Konami)自組工作室後的首作《死亡擱淺》至少給了我三個這樣的時刻:

第一個時刻,這也是這次整個建基在對連線互動的獨特運用上的遊戲循環模式(gameplay loop)在賭的,是當山姆‧布橋斯(Sam Bridges,玩家扮演的送貨員主角)第一次去過風電廠的回程中 Low Roar 的 〈Everything You Need〉 響起,然後你突然意識到:剛才如此小心翼翼、困難而孤獨驚險地穿越的同一個地方,在訂單完成、該地區被「連上網路」(故事中和字面意義上)後的回程途中,怎麼突然多出了如此多鼓勵的標語跟方便穿越的資源(橋、繩索、梯子、郵筒……),以至於在一秒鐘之內產生出一種甘霖般略顯煽情的動人。

第二個時刻,則是要送開若爾藝術家回去找她男友的訂單:年輕男女在爆炸中以為彼此死亡,男孩憤世嫉俗,對山姆惡言相向,山姆來到女孩的避難所,女孩要求山姆帶她去找男孩團圓。一個超級俗套甚至有點可笑的情節,但卻如此簡單而有效。

它的美來自於你送了這麼多的訂單、背了這麼多貨箱,它的內容物都只是一些文字,它是救命物資、實驗成果、文化瑰寶,但對我來說都是箱子,與我何干,我只是沉默的駱駝;然而這一刻你的背上突然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而因為山姆像是背著貨物背著她,對玩家而言你是面對著她的,你(玩家)因而必須直視她的眼睛,駱駝的沉默和貧瘠的世界,都在這一刻被盼望的眼神所打亮而熠熠生輝,那是年輕生命最純粹的反駁:「對,世界一蹋糊塗,但我要去找我的愛人了!」

它更耐人尋味地象徵道德和時間同時在逆反和修復,因為你上次背一個人形貨物已是遊戲開頭,那是你死去老母親的遺體,突然,在數十小時的重複之後,你又無預警地被給予一個這樣的任務。而這次,包裹在為避免會加速世間事物時間流逝的「時間雨」(Timefall)而設計的「屍袋」裡的,卻是活生生的等待新生的年輕女子,而這個時候 Low Roar 的 〈Give Up〉 像是溫柔的微風,歌詞明明在講絕望,但曲又是如此美麗而向著遠方。

第三個時刻,是那個海灘上的假結尾:在一個《新世紀福音戰士:AIR/真心為你》式指涉滅絕的紅海海灘上,山姆說服亞美利/布莉姬(下稱亞美利)停止滅絕,亞美利將山姆推回他自己的海灘,山姆在空無的海灘上,全身呈現屍藍。這裡的天才之處在於,此時玩家毫無指引,但我們在幾章前才跟亞美利像少女漫畫一般過份愚蠢地在海灘奔跑,因此在這個充滿虛無的空間中,我們下意識地會開始奔跑(註2),而在這個動作中,這個場景便成為玩家過去每一筆訂單和數十小時送貨歷程的縮影,那一切被化約到最根本的結構,被回溯性地定義並重新提升:我們被判在徒勞中自由奔跑,只是在這一刻,山姆背上的重量不再是由貨箱所給予,而是存在的重量本身,YouTube 頻道《Like Stories of Old》說得好:那是「煉獄」(purgatory),更是亞美利的永遠。

這是我覺得這整個 80 小時的遊戲做得最好的部分,然而很多玩家錯過了這個訊息,因為遊戲在這個時候又上了一個假字幕(又是小島有點幼稚的好大喜功的一小部分),以至於第一次體驗到它的玩家,可能並未意識到他們正在經歷遊戲的巔峰,而非結尾。

然而,當山姆試圖射殺自己失敗,我們繼續在海灘上晃蕩,更令我瞠目結舌的是接下來的美妙設計:我們聽見亞美利唱著〈倫敦鐵橋垮下來〉(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的歌聲由遠而近,這時海灘上出現了一個沒有 BT(註3)身形、獨自行走的 BT 掌印。這個設計之美在於,此掌印正是過去 60 小時中只會在一定呈現(Presentation)下出現(時間雨、探測器警示、雷聲、總是集體行動)且必須被迴避之物,是死亡與毀滅的具象;然而此時,在這一無所有的海灘上,它像是被剝離了戲服赤裸地出現,而當玩家帶著半信半疑的恐懼接近它、並發現它在這裡的無害時,一種寧靜的親密性突然出現——它不再是一個怪物,它在這裡是一個真正的「鬼」,一個吉祥的圖騰,而它正要帶你回家。

是在這個時候,當你隨著它,聽見你的朋友試圖喚回你的聲音,並看見神話石柱般的影子(象徵著五次滅絕和友人的思念)漂浮在海灘的空中,掌印踏在地上的節奏成為心跳和喜悅的節奏,〈倫敦鐵橋垮下來〉(註4)真正地從好萊塢電影中裝模作樣的溫柔,轉變成一首詩。

作為某種「回」音

你仍然連結著。
You’re still connected.

要把《死亡擱淺》中的所有電影參引一一列出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或許就像導演戴托羅(Guillermo del Toro)、黑芬(Nicolas Winding Refn)等人,以本人形象擔綱遊戲中的重要角色一樣,小島就代表著電影和遊戲的連結。當然有一些令我特別開心的電影參引,例如山姆/亞美利/海灘之於《雙峰:回歸》的庫柏/蘿拉/黑居所、一個根本是《新世紀福音戰士》的翻版劇情、約翰‧卡本特(John Carpenter)式逆叛美國政府的陽剛主人翁、庫柏力克的太空嬰兒、甚至「心人」一角的回憶中,那些死於爆炸的海灘人群幾乎是彭氏兄弟《見鬼》最後氣爆受難鬼魂群走的翻版。

然而,黑澤清的《回路》或許是最精妙的一個參引。

《回路》和《死亡擱淺》分別在本世紀第一年和第二十年、在網際網路才正要普及時和社群網站焦慮爆發後,給予了我們一組精采的對仗,或用後者的話來說:「手性的」對仗(這裡還有一個半巧合,「手性的」的英文「chiral」發音和「回路」的日文發音「Kairo」相似)。

兩者都選擇用「鬼」透過某種網路「溢出」到我們的世界,造成世間定義之模糊、生死之糾纏,來描述這樣的創傷經驗(就像我們將 UCA[遊戲背景國家]完成時,卻也導致亞美利可以啟動滅絕)。然而,或許我們開始更加勇敢地(若非時而愚蠢且毀滅性地)去學習面對它有時令人感到絕望的代價,而不是純粹墮入犬儒。

事實上,《死亡擱淺》可能就是對《回路》中那句「救救我!」穿越時空的回音,就如同遊戲中當你大喊「我是山姆!」會聽到幽靈般的回音,玩家在你的世界留下助人之物,儘管你看不見他,我們應該慶幸小島依然激烈地、有點太可愛得天真地思考、並捍衛著某種盼望道德之美的權利。

註1:小島秀夫曾在多處(包括在 Twitter 和 Instagram上)講過:「就像人類有 70% 由水組成,我有 70% 由電影組成。」

註2:作者註。在這之間,亞美利會斷斷續續地出現,告訴你一些她的背景故事,她的故事看似繁亂,其實寫得極好且謹慎,尤其亞美利其實只是作為某種「事件」的人形化;而她太寂寞了,令人想起《輝耀姬物語》中月娘的尷尬,或《雙峰:回歸》中莫妮卡‧貝魯奇(Monica Bellucci)的那個知名的問題:「我們就像做著夢並活在夢中的做夢者……但誰是做夢者?」

註3:BT,即 Beached Thing,意為「擱淺體」——擱淺在生者世界的死者(遊戲設定為:生物死後 48 小時內如未妥善火化,遺體會變成 BT),是玩家在遊戲中的敵人。

註4:作者註。這首歌同時隱射布橋嬰(Bridge baby)、克里夫(Cliff Unger)等許多人的犧牲,參見遊戲中「倫敦鐵橋下的活人祭品」檔案。

《死亡擱淺》遊戲畫面採第三人稱觀點,背景設定在 UCA(美利堅聯眾國),玩家扮演「送貨員」山姆‧布橋斯執行運送任務,過程中會遭遇 BT 等敵人的阻礙。(Kojima Productions via IGDB)
(Kojima Productions via IG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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