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胎師》:面對黑日

去年金馬影展,台灣影評人 Ryan(鄭秉泓)在看完《墮胎師》後於 Facebook 上寫道:「很糟,不配兩個提名,連一顆星都不配」、「陳果導演生涯劣作」。他的評價、這個評價所受到的歡迎,以及它和今日愈趨取巧矯媚的台灣電影所受到的吹捧的對比,是如此地令我感到恐怖,以致於我必須要至少提出一些我對此片的看法。

 《墮胎師》的神祕和其幾乎遭受到的徹底誤解,源於陳果一個近乎不可能的嘗試: 180 度地重設他的角色及其象徵秩序,就像大衛‧林區(David Lynch)在《雙峰:回歸》中從紅房間中召喚沉睡已久的庫柏回到世間,與已經令雙峰鎮陷入永夜的黑庫柏戰鬥一樣,《墮胎師》中由白靈飾演的珍姐,是陳果從紅房間中招喚來與《餃子》中的媚姨戰鬥的白庫柏。《墮胎師》因而是一張被倒過去的惡魔牌,我們處在一個倒映的世界,而我們必須在這裡重掌自己的命運(註1)。

陳果《墮胎師》講述無照持刀、替人墮胎的珍姊,與女兒 Kiki 間微妙的母女關係。(Nicetop Independent Ltd.)

我們因而不該再像對《香港有個荷里活》那樣可以只用一種熟悉的乾癟去人化政治隱喻去解讀它,更不該去期待一個對早期陳果狂奔香港的回歸,因為那個《細路祥》所奔跑著的街道,已經不復存在。事實上,《細路祥》是向外的電影,而《墮胎師》最令人驚喜、意外,也最被漏接的性質是,它是一部向內的電影,它關於在一位母親心中掙扎求存的善,但它更折射出了一個作者對其自身創作痛定思痛的重思,及其對自身之脆弱與痛苦最私密的書寫。

是以,它的對等物應屬香港作家韓麗珠令人痛徹心扉卻又平靜深刻的著作《黑日》。事實上,「黑日」難道不正是《墮胎師》最後一顆鏡頭嗎?一個烏雲密布黯影壟罩的白天?電影最後 Kiki 懷孕但不知其父,宛入聖母懷上聖子,而最後的救贖,是逼著已為女兒撕心裂肺地毀敗自身的珍姐重操舊業,但這次的墮胎不再同其它,是母女一次真正的連結。它因而是神聖的,它因而不是「聖誕」而是「聖墮」。電影切向黑日,珍姐告訴我們,黑日之下「一切都會安好」。

直面的代價

整部片,珍姐都在處理那些學生身上、「像奇異的金屬果子結在發紅的皮膚上」(《黑日》,頁 339)的傷,然而珍姐並不解其意,所以墮胎被呈現為對如雨後春筍般吸吮學生們身上傷口的徒勞治癒。是 Kiki 的消失,真正迫使珍姐必須去面對這個漏接的訊息,她還沒有勇氣,他們因而成為珍姐的罪惡感,他們同時折射出的,是作者最幽深的罪惡感,而那些正是唯有在倒映(電影)的世界中、透過珍姐之手才有辦法處理的,片中角色、作者自身乃至整座城市盤根錯節的傷口。一個個無助女學生無望而悲慘的求助,折射著這些傷口,因為社會還無法找到安放他們的陰性符號位置;因為珍姐還難以面對自己令女兒的失望;因為「勇武的學生」意味著的痛是如此巨大,以至於首先被作者壓抑到了意識的最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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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因而從描繪母女兩人追趕巴士、優美深情的開頭,就早已在我們毫無防備之時,將我們拋入那個首先由佛洛伊德知名地記述過的夢中,那個為逝子守靈的父親的睡夢中。因此,我們透過每一位女學生的呼求,無意識地反覆夢見那句來自床邊孩子的低語:「爸爸,難道你沒看見我正在燃燒嗎?」(註2)

因此真正獲得 Kiki 的訊息,直面傷口,是有代價的。代價就是我們誤以為能夠苟且安身的「家的影像」,那「體現在珍姐身上的香港」,這個陳果和珍姐一直以來安身立命的「夢境之影像」。Kiki 就在公車上的珍姐面前,但她已不復是自己的女兒而沉默不語,難道不正是這個眼睜睜、活生生的失去嗎?陳果做得最痛苦的動作,即是墮掉這個已經過去的自己的影像,唯有停止一切熟悉的日常,才有辦法好好面對自身所受的傷,珍姐在大街上將自己鏡中的倒映擊碎,難道不正是這點最清楚的體現嗎?當珍姐將墮胎用具放上垃圾車,幽微的訊息是:作者不再知道自己有沒有面對影像的勇氣。

當珍姐意識到自己受詐騙者欺騙,痛苦地滾進水池,這個荒謬的影像,有一種神奇的魅力。我們發現,這正是珍姐的「受洗儀式」,她剛才對一個陌生人證明了自己的無私。而我們被要求嚴肅地看待荒謬的魅力,它宛如約翰‧卡本特(John Carpenter)的《X光人》中主角要求朋友戴上眼鏡而大打出手那幕戲的荒謬延長;或如大衛‧芬奇(David Fincher)在《鬥陣俱樂部》中讓主角在老闆面前用拳頭擊倒自己的荒謬場景,「這才是自由真正的意義。為了要打擊敵人,你首先必須要皮開肉綻地打擊自身。」(註3)詢問《墮胎師》為何支離破碎,就像是詢問《格爾尼卡》為何支離破碎。

傷口的證言

所以,為什麼神位一換再換?為什麼要與修女校長進行徒勞無功的對話?我們為什麼禱告?又為什麼在禱告中失望,卻持續禱告?

在《黑日》中,韓麗珠述有一段她和 Y 的故事(「十月三日(星期四)」,頁 304-307)。韓一直以為,那個曾在她陰暗青春歲月給予自己陽光的 Y,在 2019 年的香港災難中會持續擔任這個角色,直到收到多年不見的 Y 引述《聖經》的訊息,告訴韓抗爭者已被惡靈充滿、他為持槍的執法者禱告,曾經如此珍視的關係之脆弱、和願望投射本身的理所當然,才像當頭棒喝般擊中了韓。我想這或許可以當作片中這些詢問的註腳,「聖」的本質、禱告的本質,終究需要由自身去創造,去確認,去質疑,然後再確認。

也是在這一切之後,電影將我們引導到它最具魅力的影像之一:珍姐面對要求她幫自己墮胎的 Kiki 的咄咄逼人,在天台上打太極。鏡頭繞著珍姐,與 Kiki 共舞,連同音樂和稍縱即逝的夕陽被優雅地調度起來,像是一首溫柔的輓歌撫觸著影像和其中受傷的靈魂。一個夢醒之前的深呼吸。鏡頭向著珍姐、向著作者自身、也向著觀眾詢問:我們準備好了嗎?當 Kiki 作為投影的幻象結束,我們必須面對真實的 Kiki,我們準備好了嗎?然後在電影高潮處,我們發現,電影彷彿舊時代的膠片燃起,燒了自己。

無助的時候,設法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絕望的時候,扮演一枚燈泡尋找希望;痛苦的時候,安撫另一個更痛苦的人或動物;憤怒的時候,聆聽另一個受傷的人的苦惱;覺得失去了皮膚時,成為另一個人的皮膚。(《黑日》,頁 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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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掉蓄聚多時的膿包,暢快地流淨污血」(《黑日》,頁 340),墮胎在《墮胎師》之中,是梳理傷口、讓污血流出,是為了避免《失嬰記》最後「黑聖降生的悲劇」,而若陳果安排了那樣的結局,我便會罵他。但陳果選擇了拋棄自己擅長的,而回照自身私密的情感。他告訴了我們他和珍姐「撞上的那塊碎片」(註4),將《墮胎師》作為一個證言(testament),一個關於精神傷口的證言,然後他讓我們從那個倒映的世界中醒來。「聖墮」是罪嗎?但我們已經獲得了面對它的勇氣。是這個關於傷口的證言,讓所有曾經承受傷口的人們,產生了連結。

註1:意象借用,出自《黑日》,頁314-315、382。

註2:佛洛伊德在《夢的解析》(2019年左岸文化出版,頁481)中描述一個他聽來的夢:一位父親日夜守在兒子病榻前直到孩子逝去。他到隔壁房小睡,但仍讓中間的門開著,並雇來一位老人為兒子禱告。睡眠中他夢見兒子以譴責語氣在他床邊拉著他的手說:「爸爸,難道你沒看見我正在燃燒嗎?」父親驚醒,發現隔室看守人睡著了,而倒掉的蠟燭正燒著兒子的裹屍布。拉岡、齊澤克等人皆對此夢中父親為何醒來,有進一步論述。

註3:出自2012年紀錄片《變態者意識形態指南》中齊澤克的評論。

註4:意象借用,出自《黑日》,頁3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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