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與「字母換位效應」重訪

在最近刊登於《紀工報》關於今年金穗獎紀錄片《522次斜陽》的文章(註)中,我提到了一些該片獨特音像組合所製造的效果,在談及因為攝影機與主角凝視的等同,而讓影片產生一種「懸念」的段落時,我原本要接續提及這類效果通常在恐怖片,或更確切地說,偽紀錄恐怖片中被更普遍使用,這是為什麼看到它出現在人物型紀錄片中(而且是有效使用)是一個有趣的經驗。不過,為了避免岔題可能造成的困惑,我後來刪掉了這個小註。然而文章完成後,我發覺文中談到的另一個音像組合效果及我所借來解釋此一效果的概念,可能亦非常值得拿來回放到偽紀錄恐怖片中檢視,這個概念即是「字母換位效應」(transposed letter effect):一個文章段落,即便每個字都拼錯(字母換位),在一定條件下你也能讀得懂。

在那篇文章中,我提到此效應的案例時稱它為「假重演」:一個類似重演的影像,會在敘事的催眠下(該片中是旁白),被觀眾自然地感知為重演,儘管影像的內容不是重演。然而要達成此效應,它亦不能是任意影像,它需要「夠像」重演影像和旁白之配合。但反過來說,只要夠「像」,它就會有被感知為重演的效果。事實上,拼錯不只不一定影響語意,甚至能藉此一「不一致」傳達更多語意。它的電影分析價值正在於此:對符徵的形狀/組合之捏塑如何影響符旨。

《咒》和偽紀錄恐怖片

我最近於 Netflix 觀看柯孟融導演的《咒》時,發現了這個效應的另一個案例。這部片被塑造成「彷彿」是由蔡亘晏飾演的若男剪輯而成,包含由若男拍攝的自己與女兒朵朵碰見各種超自然現象之紀錄影像、筆電鏡頭、行車紀錄器、新聞畫面以及被假設由若男在網路上蒐集來示範心理學效果的影像(如開頭的視錯覺畫面)。在電影尾聲,若男向觀眾坦白此「影片」是為了讓觀眾同她共享詛咒並稀釋其威力的工具,並以若男將蓋住詛咒源頭「佛母」之臉的面紗摘下使「佛母」禁忌之臉暴露給觀眾看作結。

偽紀錄恐怖片自九〇年代《人咬狗》(Man Bites Dog)和《厄夜叢林》(The Blair Witch Project)以降便逐漸形成一個類型,並在千禧年後十年間《靈動:鬼影實錄》(Paranormal Activity)和《錄到鬼》(Rec)等系列推出時達到受歡迎高峰。後來的退燒除了需求飽和與創意貧乏,小島秀夫於2014年推出《P.T.》(Playable Teaser)我認為亦扮演重要角色,受其影響的一整代遊戲製作者在接下來近十年間紛紛做出結構與偽紀錄恐怖片相仿但遠遠更有效的互動體驗,這些行走模擬器基本上吸走了原先對這類電影的需求,我們不再需要看兩個多小時固定鏡位,只消打開《恐鬼症》(Phasmophobia)同朋友玩一局,其經驗為電影所望塵莫及。事實上,若《咒》體現了此一熱潮在電影的某種復甦,那它亦是從電玩那裡接續回來,而非直接從當年在電影沒落的地方重生。

此類電影通常會交代影像被拍攝的方式,但影像的「剪輯者」大多仍為未知的第三者。不過亦不時有作品嘗試將剪輯者設定為片中角色,《詛咒》(Noroi)便是一個案例,《索命影帶》(V/H/S)等典型影片中,剪輯者則未知而神祕。不過此一設定的嘗試也通常充滿缺陷,《咒》便出現「若男死亡之影像」被包含在一部「由若男剪輯之影片」之中的現象。

《咒》這類偽紀錄恐怖片通常無法解釋為何人們就算已大禍臨頭,依然能舉起攝影機。(牽猴子電影)

另外除了偽紀錄手法,所謂「觀看禁忌影像導致觀看者參與詛咒」之情節在恐怖片中亦非新鮮,其中典範要屬《七夜怪談》(Ring),後來黑澤清在《回路》(Pulse)亦用過此一設定。

「真相大白」的「姿勢」

回到偽紀錄恐怖片,這類影片對攝影機為何在危機現場仍持續拍攝的理由通常支吾其詞、付之厥如或令人啼笑皆非,儘管已經大禍臨頭,人們總是不知為何地依然拿著攝影機,彷彿讓畫面好看一點的祕密慾望才是真正支配角色的超自然力量。《咒》試著將其解釋成劇情的一部分:旁人不時注意到若男不合時宜地拍攝女兒的怪異行為,若男對此支吾其詞;在一個段落中若男聽見女兒驚叫,卻沒有直接跑進女兒房間而是先轉身拿起攝影機;在另一個段落若男直接在朵朵房間的娃哇中裝上迷你攝影機。這些疑點在最後被電影當作重大謎底揭曉:若男必須忍痛在惡靈侵擾女兒時持續拍攝女兒,因為要在最終製作出散布詛咒的影片。觀眾會回想起這些細節,並直呼那些在第一時間閃過心中的疑惑,在最後獲得了相應的報償。

在《咒》中,若男為了被惡靈侵擾的女兒朵朵持續拍攝影片。(Netflix)

然而重點正在這裡,電影只是「彷彿」解釋了若男的行為(及其自己的本體論前提)。這個「彷彿」至關重要,因為這個「彷彿」其實就是電影的解釋:電影其實大搖大擺地「沒有解釋」為何像蹲點紀錄片般地毯式拍攝生活細節並剪輯成一個起承轉合之影片,是散播詛咒之必要條件,我們或可說它是一個大搖大擺的「假解釋」。而偽紀錄恐怖片通常的不解釋和《咒》的「假解釋」再再顯示一個事實,便是一以貫之的邏輯從來便不必要。

然而它亦不能「完全任意」,它必須要有「解釋之姿態」,必須要「像」,所以有「疑點」跟「釋疑」,有若男向觀眾「道歉」作為某種承認(不只承認製作影片的動機,還包括承認之前的「可疑行為」背後皆「因此為之」),正是在這裡我們觀察到「字母換位效應」現象:即便是拼錯的字組成的段落,只要讓我們想起拼對的字並擺放在適切的語法中,我們依然能直通其意;令人想起「真相大白」的鏡頭組合和主角「坦白」的旁白所拼湊出的敘事結構(疑問>解答),一個「彷彿回答」的「動作」,直接讓觀眾感到真相大白,儘管一個真正能使一切不一致情節合理化的解釋其實並不存在。

因而不需要再一一羅列為何散布詛咒的影片會有時間點恰好的精緻配樂;為何若男可以憑空偷取各醫療院所、雜貨店和路邊的監視器畫面;為何在知道佛母詛咒的意義前,若男便精心拍下一顆廟堂燒毀的精緻長鏡頭,而不是陪剛被送出來奄奄一息的男友;為何如上段所述若男已死、卻可以同時扮演自己留下的影像的神祕剪輯師;為何光是看到佛母的臉就可以發生意外,但影片不是只有一顆佛母的臉和一個符咒 jpg 的一分鐘誦經 loop,而是兩小時精心紀錄。答案顯而易見:因為電影首先要滿足觀眾的享樂。

大搖大擺地不解釋不只未造成觀眾理解困難,大搖大擺的假解釋反而使觀眾豁然開朗。

認知慣性與標準化內容

但亦不能只是指出「字母換位效應」在《咒》中發生,而是這意味著什麼樣的開發性被支撐。在《522次斜陽》的案例中,「字母換位效應」使一種更細緻的文法成為可能,重點並非「重演」是否「符實」,而是「彷若之影像」本身表達了新的意義;而在《咒》的案例中,它支撐的開發性則是:其實沒什麼。事實上,字母換位效應在《咒》的功用正是「假解釋」,它在這裡只是被當作貼在本體論條件不一致上的繃帶,就像收拾一個充滿雜物的房間,不是將雜物一一歸位,而是直接攤開一條棉被、將雜物全部堆成一堆,再用棉被包起來丟到衣櫥裡。而一一檢視這些雜物,我們發現一些令人熟悉的東西:白痴蠢笨智能低落的角色、令人生厭的打鬼特別節目情節、對禁忌的戀物式敬畏、突發驚嚇、引發生理反應的蟲類、千篇一律的範示恐怖片音樂音效、老套的危機中發現懷孕的情節,以及貧瘠了無新意的偉大母愛等等。

特別逗趣的是,有不少觀眾真正被這部片冒犯,認為電影對觀眾真實地施展了惡意詛咒。這正是因為「字母換位效應」被直接動用:因為它夠「像」是電影在對觀眾下咒,所以儘管其顯而易見地不是,它依然在觀眾的經驗中被直接嫁接為真正在對觀眾下咒。更逗趣的是,恐怖片其實才是最保守的類型,其道德保守性往往可以直接和道德劇旗鼓相當,而《咒》又正好是特別保守而討好的範示:彷彿需要一個同樣偏執的道德來平衡劇情的詭異駭人,電影義務般將母愛的道德力量拉升到無庸置疑的偉大地位。

《咒》雖在片尾以「製作出影片來散布詛咒」來解釋若男在片中的可疑行為,卻沒有解釋到整部片的前提:影片為何能散布詛咒。(Netflix)

「字母換位效應」在這裡因而只是被用來包裹一些意義明確的標準化內容的棉被,「彷彿做出解釋」之框架刺激觀眾想起真相大白的經驗,導向一個明確而令人滿意的標準化滿足。它顯示的是,觀眾看戲時用的不是推理或 if statement,而是資料處理,它召喚的是我們被訓練過後的經驗對照,它與推理較遠,與 A.I. 大數據學習較近。這奇妙地呼應了 A.I. 技術在近年透過模仿人類認知經驗而獲得的突破,我們認知戲劇概念的經驗,似乎更接近經過數據學習的 A.I. 認知一張圖裡是否有一匹馬的經驗,而不是邏輯論證的經驗。

然而,這個宛如棉被包裹雜物的框架未必只能用來收束散亂而意義明確的標準化內容,許多作者曉得如何運用這種文法表現本體論危機本身,而非抹去它,林區(David Lynch)、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和黑澤清都深蘊此道。我們接下來該注意的,因而是此一效應是否還有可能再被拿來作為創意使用,打開新的表達空間,一如黑澤清當年所做過的那樣,而非只是作為某種有效補救措施。

註:壁虎先生,〈【2022金穗獎】謙遜的親密性:談《522次斜陽》〉,《紀工報》第五十七期,2022年7月19日。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