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的惡魔》:捨棄核心,人生最有趣的地方在盲腸

熟悉日劇的話,對名編劇坂元裕二應該不會太陌生。在筆者心中,坂元的作品有時很可愛,從1990年代改編自同名漫畫的《東京愛情物語》,到近年的原創劇本《四重奏》及《離婚萬歲》,都是七分精緻(尤其那些令人一邊看劇一邊抄書的金句)、三分尖銳,容易帶動觀眾共鳴的作品。事實上,不只是劇本,就連坂元寫自己如何寫劇本的專書,也是每名編劇新人的必讀教材。但必須承認,坂元的作品有時很不可愛,譬如說,今年的新作《初戀的惡魔》。

形容一位編劇的作品不可愛,意思不等於劇本寫得不好,或是人物設計、劇情鋪排有一些明顯缺陷,坂元的編劇實力毋庸置疑,不至於犯這些低級錯誤。「不可愛」是指不容易親近,甚至有點難以捉摸。由仲野太賀、林遣都、松岡茉優和柄本祐主演的《初戀的惡魔》,只看第一集確實會誤以為非常易懂,因為很直觀地覺得近似於前幾年的《四重奏》,而《初戀的惡魔》以刑警喜劇作為某種變奏,在過去的日劇作品也很常見。《四重奏》講述的是四名人生失意、不想面對中年危機的都市人,從東京逃到輕井澤,以組成四重奏為名,其實是為了尋找各自的第二人生。《初戀的惡魔》卻將這種對「失敗者聯盟」的細膩觀察,再次壓縮到一間小小的警署。故事中的四個主角,其實都是警隊裡的異類、打雜、不中用的閒角,他們無法適應制度,成為這群國家機器的一員。仲野太賀飾演的總務課嘍囉馬淵悠日,他的哥哥是已故警隊精英,因此經常自嘲「我不用贏過任何人,我想過一個盡量讓大家都贏的人生」、「我和哥哥的差距,像心臟和盲腸一樣遠」。邊緣人與核心精英的落差,是《四重奏》和《初戀的惡魔》的共通話題,而後者的故事,就是關於警隊/國家機器裡看似無用而又割之不斷的四節盲腸,居然在離開工作崗位後,私下組成一個類似「偵探學會」的小隊,悄悄破了幾宗無人認真看待的小疑案。

《初戀的惡魔》中的要角們堪稱警隊裡的「失敗者聯盟」。(friDay 影音提供)

或許可以說這是一部刑警劇式的《四重奏》,或堪稱坂元裕二的偵探劇場等等,但那些超市失竊案、兄弟不和謀財害命,實在太過雞毛蒜皮,作為第二、三線的推理劇都有點勉強,也明顯不是劇本的主軸。事實上,編劇並不擅長、也不熱衷於寫一些劇情大翻轉的推理謎團,案件本身所牽涉到的不在場證明、殺人動機、死亡時間等套路都不重要,行禮如儀地解說一番之後,甚至透過主角對話嘲笑「人人都有殺人動機,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讓自己不在場」。如何破案都是其次,重點是這幾個不合群的警隊失敗者,既沒有刑警的抱負和直覺,也沒有精英身段,哪來誓要破案不罷休的動力?

居然是因為「愛情」。

愛情令人盲目,也突然令他們找到發奮認真的原因。悠馬愛上人格分裂、有點神經質的摘木(松岡茉優飾演),從此便有了想保護的對象和祕密,不再是逆來順受的路人閒角;小鳥(柄本佑飾演)單戀著刑事課的新人女警,隨著一句「我不小心對她施以名為單戀的暴力」,便心甘情願於背後默默(逞強)奉獻;鹿濱(林遣都飾演)在停職期間則近乎迷戀地一口咬定鄰居是個變態殺人犯,日夜追蹤對方一舉一動,卻沒發覺自己才是最變態的人。當然,變態的意思是他們從失敗者變成了另一個自覺有用的人。在刑事推理劇場之上鋪了三條感情線,加上坂元裕二簽名式的毒舌台詞,當中頗有嘲諷意味,然而、再看下去,又發現劇中那些反刑警、小愛情,到頭來都只是用來借題發揮的橋樑。

但是,橋樑的另一端是要引導觀眾到什麼地方呢?坂元會在作品不經意流露出作為名編劇的野心,去年的《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就是如此,但仍不失為一部相對可愛的中年愛情小品;《初戀的惡魔》則更無保留,涵蓋懸疑解謎、愛情輕喜劇、失敗者的成長故事,甚至還有警隊內部黑幕,一劇包羅數種日劇常見故事題材,混搭出一種新的形式。而電影和電視劇的最大分野,除了片長和播放媒介,往往在於劇種分類。電影一般對跨界的接納度更大,觀眾不太會抗拒一部無法簡單歸類的作品;電視劇不同,它通常需要提供相對固定的劇種指示,讓人一看劇名、簡介就能夠輕易歸類,畢竟觀眾亦倚賴這種類型帶來的安全感,才會決定開追。《初戀的惡魔》的故事布局則有意帶著觀眾兜圈,似是而非地在幾類劇種之間跳接,推翻了觀眾預設的想像與期待,要邊看邊猜,而且會一直猜錯,這就是它為何「不可愛」。

警局邊緣人們在鹿濱鈴之介(林遣都飾)家裡集合開調查會議,透過微縮模型回到犯罪現場。(friDay 影音提供)

當然,不可愛並不代表它不精采,比起故弄玄虛,坂元更似是交出一個文本實驗,他當然清楚明白,「坂元劇」擁有一定號召力,但不依附於特定故事類型,甚至故意「搭錯線」的情節鋪排,加上主演陣容雖有一定知名度但並非所謂「收視保證」(像《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和《四重奏》的松隆子),最終可以留住多少觀眾?

而在這個一直不能摸清編劇在葫蘆裡賣什麼藥的故事裡,可能因為摸不清而看得特別用心,這才想到,似乎是第一次那麼認真去看仲野太賀和松岡茉優的演出。兩位都是出色的演員,都曾在出色的劇本裡恰如其分地扮演著一些可以預期的重要配角,那些角色不錯、演出亦討好,卻往往欠缺一些讓人格外關注的細節。但在《初戀的惡魔》這部無從推敲的混搭作品中,或許就因為無框架可跟隨,他們才演繹出充滿未知而特別有趣的角色。

如果刑警和愛情都只是橋樑,坂元要引領觀眾去看的,就是離開不斷舊調重彈的沉悶核心,走向與心臟距離最遠、自覺像是盲腸的這些小人物,以及這幾個時常被人看漏眼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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