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劇場形式重溫 90 年代不是一種躲藏或自溺,而是檢視那被埋藏在日常生活中的真切回憶
對不同年級生來說,90 年代有著很不一樣的意義。對所謂的「大人」們——以自身人生見證「台灣奇蹟」的這一代——來說,他們眼中的 90 年代最重要的意義大概就是台灣經濟的高峰、《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的廢止、萬年國代的退職和李登輝當選台灣首任民選總統。在這波從 70 年代開始的政治、經濟變化中,許多令人驚喜的時刻,結果卻是憂喜參半。
維基百科的「1990 年代台灣頁面」上紀錄著這一些驚人的轉變,包括在 1990 年 2 月台股加權指數以 2160 億元創下歷史新高 12682.41 點(翻譯成常人的語言就是超級優等生),而 1991 年竟然直接掉到 2485 點(一年間成績跌到被退學)。「台灣奇蹟」到底是什麼,90 年代的孩子不會知道,就像「亞洲四小龍」只是課本裡的歷史事件,不比把大家從睡夢中晃醒的 921 大地震來的真實。
90 年代的淺唱低吟
《欲言又止》所欲呈現的就是這悲喜交雜的、既是開始也是結束的、屬於台灣的 90 年代。其實「時代」兩字所標誌的不只是線性歷史與客觀時間,還包括地域和與其相關的情感記憶,你的 90 與他的 90 一定不一樣,或許伴隨著他的初戀是隨身聽裡播放的《愛情的盡頭》( 1996 年五月伍佰 & China Blue 發行的專輯,其中〈夏夜晚風〉到如今依然是情歌經典);而你失戀時正聽著范曉萱的〈氧氣〉,但愛情就像一場夢,隨著青春很快消去。不管好夢噩夢,曾經都是美夢,伍佰唱過:「總之夢很美,你也很美。」於是歌詞裡唱的你我他是前情人、是暗戀對象、是現任愛人,也是我們心中的 90 年代。
《欲言又止》編劇陳有銳以拆解的歌詞和若隱若現的故事線來呈現一個「後」90 年代的可能樣貌,透過遙想、追憶、召喚的方式,讓線性時間中已不可能在場的 90 年代於舞台上復活,沒有面目、沒有定義,但在座的觀眾卻能夠心領神會。其劇本刻意散亂地指向一大堆不同符碼與情感事件,背後隱隱地存在一條平凡上班族「江萬仁」的回憶故事線。那些情節就像是我們看過的所有青春偶像劇;那些重要時刻「催落去」的歌曲都是我們國高中聚會曾在 KTV 一遍遍反覆吟唱過的流行歌曲。
2014 年身體氣象館所主辦的第二屆「為你朗讀」中,《欲言又止》曾以讀劇的形式首次與觀眾見面,而這次由風格涉主辦、李銘辰導演的演出版本是十分有趣的詮釋。劇本本身具有一定的複雜度,十分考驗導演的手法。如果說 90 年代以前的社會是一種後現代的體現,並且具有假性的成功,那 90 後的社會則是一種後後現代的反抗,以崩壞、自我矛盾、精神分裂、反覆無常、空虛實失根為其特色。
千禧年以後出生的一代並不需要根,他們如同浮萍,水系的根到哪都可以存活並無限複製出新的浮萍,而他們似乎並不在乎重複,但卡在中間的七八年級生既對身體自主的權力不太確定,卻又渴望從合作式的家庭關係中解放。以對社會觀感而言, 50 後的「草莓族」已經不足以形容七年級後的軟爛性格,於是媒體應是在前面加上了「爛」字。「台灣精神」曾是共同打拼、共存共榮,但這樣的精神並不是一成不變,它是由一個群體去定義出來的集合名詞,但這個集合名詞正在崩解,就像七八年級生的自我身分認同一樣模糊又不堪一擊。
回首來時路
在小劇場的空間裡,歌曲像是咒詞,使 90 年代歸來的不只是台上的表演、演員切中時代的衣著;還需要觀眾心中的私密回憶之回應。在如同夢境的混亂事件切片中,導演成功地表現了這世代的絕望與失落。江萬仁曾在泰式按摩店找到的初戀感受,是許多人電腦桌面名稱不明的資料夾裡面的飯島愛,但掃黃計畫與益發透明的私人生活讓這些快樂漸漸不再純粹,當手淫不再能取代人情,一種非個人的情感卻絕處逢生,成了我們這一代緊緊握在手裡的一線生機。
那種非個人的情感被我們託付在時代群像上面,它使我們找到了情感的共同指向,但它也有其危險性,因為暴露在此情感下的我們正在溶解,處在投射中,於是逐漸形成只有鏡像、本尊卻消失的弔詭情況。故事並沒有停在這裡,秉持著精神分裂式的表達方式和字詞漂浮的意義,在演員如儀式般的表演中、在他們向觀眾殷切而強調地重複再普通不過的國中聚會注意事項中,一種情感的暖流真切地流過觀眾的身體。
也許在後後現代的精神分裂頹像文化中、在傳統定義之親密關係的崩解中,我們仍然能夠擁有愛情。俗爛、芭樂將並不是我們在意的標籤,在誠實的言說中,由那些「欲言又止」的情感累積成的慢性病,將可能透過找回自己的歌詞和旋律而逐漸被紓解,我們或許將「慢慢瞭解那心裏空缺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