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家輝的混沌雙生:戲劇的悲劇、悲劇的社會

繼《再生號》(2009)後,睽違十多年,香港金牌編劇韋家輝再執導筒,與老搭檔劉青雲共同完成《神探大戰》。故事以「前神探」李俊為出發,一連串的香港連環命案當前,真兇卻始終無法被緝捕歸案,只有李俊看透一切,甚至看見真兇們的求饒/自白,但因他先前的精神崩潰,被外界視為瘋子,無人相信。另一方面,名為「神探」的集團開始自主伸張正義,循著李俊的線索,快過警察,對真兇實施以眼還眼的行刑。這讓李俊決定自薦協助重案組方禮信(林峯飾)及陳儀(蔡卓妍飾)一同破案,卻沒想到對夥伴的信任,反埋下危及自身性命的炸彈。

歸納韋家輝的創作,可以說他將當今悲劇性的社會,轉生為具社會性的悲劇,又或是一則向未來的超時空預言。如《大時代》(1992)的背景為1970至1990年代動盪的金融市場,端看香港股災下的民生人心,但此劇的成功卻造就「大奇蹟日」(註1)一流行語,「丁蟹效應」(註2)亦牽動股票指數的跌宕;《和平飯店》(1995)和《一個字頭的誕生》(1997)則建構架空的世界觀,一道「和平」疆界劃分和氣與殺戮,擲一枚硬幣的下一秒鐘,命運將天翻地覆,從該時香港迷茫的社會氛圍中,揣想城邦的前途去向。《最愛女人購物狂》(2006)則回到現代社會,於經濟高漲的城市,將人的消費天性轉變為流行症的傳播,更在後 SARS 時期凸顯人類的心病和社會的鬱結。隨之來到《神探大戰》,如以政治隱喻角度分析,韋家輝巧妙在年分上做了暗喻,不僅向前觸碰了香港回歸的1997年,也向後延續香港後雨傘時期(2014-)的氣焰,在警匪合拍片的框架中,玩轉「匪徒繩之以法,正義必勝」的法則,以詰問誰才是這一場「伸張正義」的贏家?

韋家輝的故事中總有一個「狂人」角色,展現出一種「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的風骨,近似癲狂、又帶點執念,決心去做他所堅信的事情,並執行到底;但他也因此常被外界誤解,被妖魔化或貼上神經的標籤。如《大時代》中被旁人視為瘋子的葉天(羅樂林飾),卻有一處能算出股盤的祕密基地,以此教會喪父的方展博,一展股海鴻圖;能看穿因果的《大隻佬》或能看見人心多重性格的《神探》,則和李俊如出一徹,在他們腦中有數萬種破解案件的猜想,看見因果如何生成,前世如何糾纏今生,又或直接模仿罪犯重現所有犯罪情節,化成另一種演繹。而這種「自導自演」在相對「正常」的他人眼中,即變成了不循規的「反常」,成為世界中的異類。因不被理解、不被世人接納的「異」,這群角色被社會異化(social alienated),成為戲劇中的悲劇性存在。

而在韋家輝筆下,這群癲狂人物通常會誕生於一個二元「視」界,即以他們為中心,利用可視性(visibility)的有無,呈現外部和內在對其的交互影響與反差。他擅長以此一手法塑造戲劇的正反張力,從有形的人鬼/無形的心魔,到看得見的癲狂/看不見的理性,延伸至記憶的存有與消逝。韋家輝的故事亦始終圍繞一個核心:選擇。因為人性有善與惡、生命有生與死,人亦分孤身與群體,鬼和人更成為陰陽兩界的形體表徵,天堂與地獄一念之間,而人的選擇都將影響故事走向,是通往雙向的歧路還是匯聚成大道?在《我的左眼見到鬼》(2002)中,何麗珠要選擇用左眼看見亡夫的存在,抑或右眼假裝視而不見?《一個字頭的誕生》的黑社會黃阿狗則面臨進與退,要麼轟轟烈烈大幹一場,或是隨波逐流、安身立命;《復仇》(2009)和《再生號》則圍繞在記憶的造化與重生,人可以遺忘記憶,也能反過來延續記憶,將其轉化成復仇的因子或思念的實物。

而在《神探大戰》裡,明顯能感受韋家輝似乎在挑戰並推翻其過去擅用的形式,他不再將二元清晰分辨,反而讓人物抽絲出一種屬於人性的混沌。片中的李俊和方禮信成為一組對照,他們的雙生既是魔鬼(罪犯)中的天使,也是天使(警察)裡的魔鬼。韋家輝試圖描繪警與匪的混沌性,像來到高潮的碼頭大戰,同樣披上黃色雨衣的裝扮,喬裝著嫌疑犯(手足),分不清是邪惡的神探還是善良的魔警,亦分不清兇手是來自東村還是西村,最後又以鏡像反射顯影留下來的人(心),善與惡看似融合為一。如電影中所述的「大邪若正,大善若惡」,當善與惡不再壁壘分明,韋家輝挑戰了善惡的極端性,並探問社會的運轉是否一定得是懲惡揚善?那區分善惡的標準又為何?警察是否永遠是正義的一方?這群名為神探的復仇者聯盟,又為了什麼而復仇?還是他們只是代罪羔羊,被偽善權力情緒操控,才發起被視為「顛覆國家」之為,而最後結果是慘被一一屠殺。

在《神探大戰》中,劉青雲化身神探李俊,試圖與重案組偵破香港的連環命案。(華映娛樂)

「與怪物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這句出自尼采的名言,亦是貫穿《神探大戰》的主軸,當你逼近恐懼對抗危險,最終可能被恐懼吞噬,甚至被同質化。然而,韋家輝卻在此句後加上另一句尼采的話:「凡殺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強大。」也為《神探大戰》留下了一個開放結局。韋家輝不再為觀眾做選擇,也不揭示未來將如何定局,是大體制終將掌權?還是小人物可苟延殘喘,待反噬之日到來?人性的混沌、戲劇的悲劇,和悲劇的社會,這些在在都讓《神探大戰》再次成為韋家輝連結/反思社會的超時空預言。

註1:「大奇蹟日」一詞出自《大時代》結局中,股市逆轉的情節,指股市在開市後大跌,但在收市前卻從低位大幅反彈甚至倒升的日子。每逢香港股市波動或形勢大逆轉時,大奇蹟日的梗圖就會在網上瘋傳。
註2:自《大時代》播出後,每逢有鄭少秋擔綱的劇集上映,香港股市就會下滑。由於鄭少秋在《大時代》飾演的角色為丁蟹,故稱之為丁蟹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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