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與整個世界擦身而過—— 讀張嘉真《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

玻璃彈珠都是貓的點睛
《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
張嘉真
三采文化
平裝 / 272 頁
NTD $350

近年經常在校園文學獎的場合中讀到令人驚豔的稿件。如果是複審的場合,則會在內心暗自替那樣的稿件加油打氣,有時也會囑託主辦單位,等決審結果出來後通知一聲,看看它是否真的獲得青睞。在那樣的稿件當中,又曾有一件特別令我印象深刻的,叫〈嫉妒的顏色是綠色〉。那是幾年前了,同樣是在某個文學獎的複審讀到,被它種種超齡的成熟所吸引,直覺這篇應該就是首獎,到了決審後再打探,果不其然。而今在《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裡發現這篇,才知道原來張嘉真就是當年那位早慧的作者。

短篇小說集《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收錄五篇作品:〈馴鹿尋路〉、〈嫉妒的顏色是綠色〉、〈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撲火〉、〈貓不見了〉;雖然篇章各異,方向不同,但主旋律則在這些小說裡一再變奏,大抵都是講述高中、大學階段的生活,在成年與未成年之間的少女(佐以少男),她/他們面臨種種人際關係、進退應對上的煩惱與困難。小說中常提及誰跟誰好、喜歡或不喜歡,彷彿突顯了對「愛/被愛」的關注,但整體的主題更精準地說,毋寧是青春,而且是有性的青春。事實上,有性的、少女的青春,這看似如此大眾類型的題材,卻在台灣的純文學圈裡其實並不多見,多見的是寫青春時期的「成長」卻少琢磨「青春」本身;或者往往,有性的青春幾乎都是少男的專利,至於少女的青春,又容易走向去性化,只講求柏拉圖式的心靈感受,多少隱藏著貶抑肉體的價值觀。

回過頭來,《玻》當中的女孩,都有點酷、有點獨立與主見、有點古靈精怪卻又不失感性,然而,她們又不是那種嚷著要解放、要打破束縛、大張旗鼓,與保守觀念對槓的類型。她們動不動牽手、擁抱、愛撫,無論是同性或異性的情誼/情慾,都是那麼自然而然,似乎都沒有什麼沉重的結構壓力或是觸碰禁忌的疑慮;過往文學作品裡前人曾經奮力抵抗、衝破的那些蔽障,在《玻》裡化為背景——這當然是好事——而前景,則回歸到最純粹的情感脈動。這一點,最明顯是表現在人物的對話上及相關描寫上,這或許也是新世代作品裡最值得注意之處。試看底下這一段落:

「我跟學姐吵架了。」
「喔。」周洋聽到後鬆了一口氣,「為什麼吵架啊?」
「我對她不好。」
周洋楞了一下,「什麼意思?」
「我對她不好。」溫如瑩重複了一次,咬牙切齒地說給自己聽。
「那妳要跟她道歉嗎?」
「不要。」
她飛快拒絕,她也希望道歉可以解決所有的事情,但她該解決的其實是自己。

對話與敘述皆俐落而節制,不刻意以文字強調口語性,卻也並非文藝腔那般做作,寥寥數筆,人物內心的複雜衝突皆躍然於紙上,那種對情感的斤斤計較、無盡增生的愛恨雙生糾纏、無法抑止的相對剝奪感,不必多言,但力道十足,已跟得上許多優秀小說家的影子,讓人想起海明威、想起孟若,或甚至是青春版的《不吠》與《小碎肉末》。

但,什麼是青春?如何定義青春?小說中強烈的青春感又是從何而來?或許,《玻》提供了這樣的答案:青春是與整個世界擦身而過。書中的前四篇小說,其實都可以扣連到更大的議題,〈馴鹿尋路〉談社會運動及理想與個人情感之間的權衡、〈嫉妒的顏色是綠色〉談生理性別與性向之間的艱難、〈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寫戀愛與階級、〈撲火〉觸及陽剛性別氣質與女性性別、性向的張力,唯有〈貓不見了〉單純寫三角戀情;但有趣的是,也唯有最後一篇的人物明確成年、升上了大學,前四篇則大多是高中生活(〈馴鹿尋路〉雖然主角設定上是出了社會,但實際描寫上則其實比較去年齡化,看得出高中生的想像)。

這或許是一個小說家自己也沒有想到的巧合,但它饒負意味地揭露了:青春並不是一個無塵無菌的溫室,青春的主角也並非無垢純潔、一片空白;相反地,青春是被整個世界包圍,被所有困境環伺的保留地,待在原地,就會得到單純天真的結果,但只要有意願,其實就可以通往所有地方。可張力也就在這裡了。青春的主角,卻正是還不知道該往哪裡去的人們;當人們知道哪裡都去得了,反而會疑惑起該往哪裡去?會失去什麼嗎?真的能得到想要的嗎?想到底,世界其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對,重要的當然是自己啊。當成為大人之後,不得不學會妥協折衝、學會融入群體、學會以和為貴、以大局為重;正是因為這樣,這個「重要的是自己」的特權、任性,那種縱然世界就在眼前也能毅然決然擦身而過的意氣,也才是青春最閃亮、最寶貴的地方。就像貓的眼睛,就像玻璃彈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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