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澤雅美的墮落與 Netflix 的黑船來航

國民女神這個稱號,幾乎一直跟著長澤雅美,她出道至今轉眼已近20年。從當年《水手裝與機關槍》和《求婚大作戰》的純情少女,到後來《都市怪談之女》秀出一雙長腿的美女刑警,將頭髮剪短,扮演《海街日記》淘氣率直的二姊,搖身一變,又是近年《信用詐欺師》那個見錢眼開、歡樂討喜的達子,她開始自嘲美貌不再、年老走樣,當然都只是玩笑話。長澤雅美認真的一面在《母子情劫》展露。暫別《信用詐欺師》,正式登陸跨國平台 Netflix,雖未必稱得上是話題之作,甚至有點冷門,但肯定是長澤雅美轉型期的代表作。

過去,我們從未見過《母子情劫》這個版本的長澤雅美,一位真正貪婪無恥,人見人憎的「詐欺師」,也是一位愚蠢、野蠻的下流母親。

幾年之前,根本無法想像長澤雅美會接演這樣一個張開大腿「來上我吧」的角色。

東寶公主的轉型之路

相信《母子情劫》刷新了長澤雅美從影以來最墮落、最噁心的演出門檻。秋子是個單親媽媽,可憐的她極其惡毒,死不放手地獨力照顧二個孩子,多年來卻不斷地威逼兒子四處騙錢,讓自己繼續好逸惡勞、酗酒賭博。然而,惡毒的她又極其單純,一旦有男人看上自己,便即刻投懷送抱,棄孩子不顧,結果一而再三被男人玩弄。單純的她,卻又極其自私,走投無路,反而教唆兒子殺害親人騙保險金;這輩子無法給你幸福,便情願將你親手摧毁——因為兒子的命是她的,要怎樣利用都是她的自由。人生唯一能夠掌控,替自己墊屍的,就只有忠心耿耿伴隨自己的孩子。

(Netflix)
長澤雅美努力擺脫既定的國民女神形象,接演《母子情劫》裡惡毒、單純又自私的單親媽媽一角。(Netflix)

空有美貌,但心腸醜陋,作為母親完全不合格,卻剛好證明長澤雅美不是花瓶,需要演技的時候,她是可以演得令人髮指,看得觀眾心裡痛罵。從影多年,總算是一次不靠美貌、不秀身材,不刻意討喜,表現卻在水準以上的新嘗試。

長澤雅美一直有意擺脫國民女神、偶像派演員的既定形象,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近年除了大獲好評的《信用詐欺師》系列和《銀魂》友情客串,演出作品不多,尤其《海街日記》之後,長澤雅美反而拍過不少相對冷門的電影,例如 《散步的侵略者》、《請叫我英雄》、《早晨! 動新聞》等。山田孝之和導演山下敦弘前幾年合作拍攝一部半紀錄片暨深夜劇《山田孝之的坎城影展》,便邀請了當時「仍未找到合適劇本」的長澤雅美參演,劇中「扮演」山田孝之為進軍坎城影展而籌拍的某部謎之電影的女主角候補人選。(雖然「試鏡」失敗,翌年兩人卻合演了一部愛情小品《我們的50次初吻》。)

雖是半紀錄片性質,不保證完全屬實,但長澤雅美願意演出,不多不少都反映出一些演員自身的狀況——長澤雅美已厭倦一直拍偶像劇,想尋找一些能夠打破既定「女神」形象的角色,轉型為實力派演員。

而山田孝之的這部實驗劇立意荒誕,電視台製作與坎城影展之間,隔著一道鴻溝,絕對不是兩個中年男子自組一間工作室,在頂樓閒聊打屁就能跨越,但它正正說明了日本演藝界的狀況;除非是河瀨直美、是枝裕和那種坎城參展級別的導演作品,否則演員能夠接演的往往就是由主流且受家庭觀眾歡迎的電視劇。而晉身國際影展的導演,卻未必會選用習慣了電視台流水作業的演員。

電視演員戲路已被定型,要跳軌所謂實力派的影展圈子,除非是有決心作出很大的突破。但決心不代表一切,假如尺度太大、太色情、太暴力,角色設定壞到入骨,經紀人公司又可能顧忌演員形象受損,影響廣告收入,而不想冒險,情願演員繼續在流水作業下,討好家庭觀眾。別忘記,長澤雅美是幾乎簽了賣身契的東寶公主——東寶藝能的 No.1 台柱,隸屬於日本影視巨頭東寶。

日劇的闖關者:Netflix

Netflix 的出現,可謂改變了遊戲規則。有影評形容,以 Netflix 為首的網路串流平台,對日本影視文化有如一次「黑船來航」。作為外來的鉅資勢力,它們彷彿提供了第三方選擇,或一個中繼站,縮窄了傳統電視台和「坎城」兩個圈子之間的距離:它既主流、討好家庭觀眾,且符合大眾口味,但同時又可以沒那麼通俗。

日本電視台過去作風偏向保守,近年日劇潮流不復九〇年代,很大程度亦歸咎於電視台不思進取,題材重複、公式化,經典劇集則不斷續拍,乏善可陳。雖未至於歌功頌德,但嚴格而言,電視台本身都有不少自我審查機制,日劇普遍正面、勵志,團結國民精神,宣揚美德:執法機關和政府官員不能被污名化,所有受賄舞弊的政客一定作繭自縛、沒好下場;知法犯法的刑警最終都會受到法律制裁;絕對不會失敗的名醫雖然極度貪錢,但其實宅心仁厚;黑道雖然窮凶極惡,但焦點永遠落在崇高的俠義精神,甚至會將迫良為娼塑造成某種浪漫的邂逅。隱惡揚善、維穩和政治潔癖,一直是日劇的潛規則,過去只有一些收費或網絡電視台得以嘗試踩界、觸碰社會陰暗實情的作品。而 Netflix 這艘黑船,無疑掌摑了長久以來日劇圈子的偽善道德門檻。

迴避跟傳統電視台直接硬碰,人棄我取,專門吸納一些不受主流歡迎,或不想跟隨主流的演員和導演,繼而盡攬別具一格、獵奇、作風大膽,於日劇既有體制裡不太可能出現的作品——Netflix 進軍日本市場的策略十分明智,像山田孝之(《AV 帝王》)、長澤雅美(《母子情劫》),還有窪塚洋介(《義理/恥》),都相繼在 Netflix 旗下找到擺脫舊體制的出路。對於一些尋找轉型機會,嘗試突破自我的知名演員,與 Netflix合作的確是雙贏方案。一方面 Netflix 需要他們「站台」打開日本網劇市場,於短時間內累積觀眾,而他們亦正好需要一個新平台,一個藉以擺脫日本電視台保守作風的跳台。

又譬如,特立獨行的鬼才導演園子溫,在百無禁忌的網劇時代,於Amazon Prime開拍血腥暴力色情的《東京吸血鬼酒店》,再於Netflix開拍改編真實凶殺事件的《在無愛之森放聲吶喊》。後者恰是一個好例子。其實「北九州監禁殺人事件」並非第一次被影視化,在園子溫之前,由每日放送(MBS)製作、TBS 電視台聯播的《黑金丑島君》,其中一個單元就同樣以此真人真事為藍本,但礙於尺度問題,淡化了本身涉及的禁錮、洗腦、拷問、性虐待與肢解分屍等恐怖實情,結果變成帶有正義感的討債人介入事件,打倒變態殺人犯,拯救受害者,典型的日劇套路。園子溫的 Netflix 版以殺人犯視點出發,顯然惡俗露骨得多。

《母子情劫》劇照。(Netflix)
《母子情劫》劇照。(Netflix)

「歐美式」日劇成新寵

除了選材尺度的差別,Netflix 亦在日本市場引入了具衝擊感的歐美電視劇元素。每週一集的傳統日劇,其一大特色——既是優點亦是缺點,是它的「小」而「慢」,習慣將焦點放在微小的角色關係或議題,再以大量對話緩緩推進劇情。「歐美式」日劇卻是「大」而「快」,宏大浩瀚的世界觀,複雜的角色設定,而務求讓觀眾欲罷不能,能夠一氣呵成看完一整季,對白精簡,過場剪接迅速,情節更為緊湊。

近期大熱的《今際之國的闖關者》在 Netflix 上架短短數天,便成為日本、香港、台灣收看率第一位,或正是對於傳統日劇的一封戰書。劇集改編自麻生羽呂的同名原著漫畫,平心而論,漫畫本身原創性不高,密室逃脫、死亡遊戲為主題的作品,以前拍過不少,《今際之國的闖關者》既有如法泡製之嫌,其實亦好不過《詐欺遊戲》和《賭博默示錄》等經典作品。然而,Netflix 起用了非常擅長拍攝「大片」,於日本導演之中較少見的佐藤信介。在 2019 年,佐藤信介就憑著拍攝規模浩大的《王者天下》奪得報知電影獎年度最佳導演,相信是 Neflix 心目中執導《今際之國的闖關者》的不二之選。

首集開場未幾,以 CG 合成的無人涉谷區,果然已展示了其拍攝的高規格,再鋪排一個天馬行空,以遊戲分數換取「簽證」時限的奇幻設定,劇情跳躍幅度極大,一集一關,故事未到一半,卻殺死了大半數主要角色。傳統日劇觀眾看得不舒服,因為這多半是歐美電視劇的套路。但綜觀《今際之國的闖關者》的評價遠超過去同類作品,而傳統日劇近年收視低迷,或正反映了當下觀眾口味的改變。

Netflix 不是製作公司,比較似是「採購」,目標明確,非華麗鋪張不納入旗下。從當初的《怪奇物語》,到去年底風行一時的《艾蜜莉在巴黎》、《后翼棄兵》和《今際之國的闖關者》,足見他們精於「打造」華麗舞台。然而,許多好看到極的設定,其實掩飾了 Netflix 出品於深度不足和劇本上的缺陷。以《母子情劫》為例,其實不算是一份好劇本,要拿到各大影展(甚至坎城)角逐獎項,仍有很遙遠的距離,只不過電影為長澤雅美提供了放膽演出的空間,便蓋過了部分不合理及太過戲劇化的情節。類似情況亦出現在挑戰觀眾道德尺度,但故事本身鬆散、對 AV 產業批判力度不足的《AV 帝王》身上。

Netflix 的華麗鋪張,話題性的經營,某程度上跟日劇的一些傳統價值並不相符,相對於「大」而「快」的,從來是細膩、深刻。「黑船來航」既是新的衝擊,新的轉型機會,在某程度上亦是一種全球化對本土產業的侵蝕——至少在日劇的圈子裡,一種新的文化似乎正來勢洶洶,消滅著另一種舊的小眾文化。新風已現,Netflix 打開了一扇窗,讓困在房子裡的金絲雀可以飛到外面,但破窗而入的強風,最終會不會吹倒房子?

《今際之國的闖關者》以死亡遊戲為主題,其中一關讓一人扮演「狼」,其餘人為「羊」,羊玩家必須在15分鐘內找到狼玩家,並使用暴力與之互換身分。因為遊戲結束時,所有羊都會被處決。(Netflix)
《今際之國的闖關者》在日本栃木縣足利市搭建大型戶外布景,以 CG 合成出東京澀谷的街道。(Netfl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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