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真正能蜚聲國際影壇的日本導演,其實並沒有太多,較為人熟悉的名字,相信離不開河瀨直美與是枝裕和。不過,近年還有一個日本導演的名字於歐洲影展聲名大噪,而且非常年輕,他就是剛在柏林國際電影節憑著新作《偶然與想像》奪得銀熊獎的濱口竜介。
要看到《偶然與想像》這部電影,殊不容易。即使排除萬難親自飛抵柏林也看不到,因為今年三月舉行的柏林影展受疫情影響取消了放映活動,而電影甚至沒考慮在日本國內公映。機緣非常巧合,第一個能夠正式看到《偶然與想像》的地方,反而在香港。香港國際電影節因疫情拖累停辦一年之後,今年得以有限度放映及公開售票,濱口竜介的獲獎之作《偶然與想像》正好被選定為閉幕電影。
除了香港觀眾意外成為全球第一批觀賞此片的幸運兒,有趣的是,映前特意播出一段是枝裕和的錄影片段,其大意是指自己仍身在韓國拍攝電影,由於疫情關係,無法應邀親臨香港出席電影節。而電影放映過後,同樣再以預錄形式播出一段濱口竜介的訪問視像,提及得獎感受及創作背景等。兩位揚威國際影壇的日本導演巧合「同場」,但其實也未必完全是巧合,畢竟濱口竜介近年一直被形容為是枝裕和的接班人。
有此說法,除了因為濱口竜介幾年前已在坎城影展大放異彩,其國際發展與是枝裕和相若,另一方面,兩人作品亦確有很多值得對讀之處,當中異同實在微妙。就電影風格而言,濱口與是枝皆以寫實見稱,習慣以細碎日常交代情節,但更重要的相似之處,是他們兩人所選用的故事主題,往往都從一種虛構、偽冒的角色關係,延伸到倫理與情慾的逾越。濱口竜介新作《偶然與想像》甚至直接以此為題,三個短篇故事(據聞原本應該拍了七個),分別以 20、30、40 這三個年齡層的日本女性為主角:
(一)年輕的模特兒與化妝師好友談起對方新相識的某位男子,正當猜測該男子是否純粹為「約炮」而來的渣男之際,女主角隨即意識到,對方的新歡其實正是自己的前男友,但她不想承認自己愛上渣男,而且至今仍掛念著對方,便忍住醋意,假裝自己是個局外人。
(二)大學教授剛贏得文學獎,但曾經被他「當掉」而無法畢業的學生仍懷恨在心,甚至慫恿自己的「約炮」情人幫忙報復,假扮成投懷送抱的女書迷,借簽書拜訪為名,用盡方法挑逗對方。
(三)從東京返回仙台出席同學會的中年女子,離開同學會的路上重逢自己的「初戀女友」。二十年過後,對方早已有了家室,婚姻生活美滿,再不是當年曖昧過的同志戀人。失望之際,她們卻發現原來彼此都認錯了人,同時誤以為對方就是自己的初戀女友。原本覺得畢生難忘的舊情人,卻其實早已不記得對方長相和名字。然而將錯就錯,難得相識一場,她們決定各自冒充對方回憶裡的那個舊情人,就當是真的久別重逢,互相問起近況。
三個故事之中,就最後一個最為耐人尋味,既是故作多情,又像狠狠道破了所有的念念不忘最終都是虛無。而且,它某程度上是濱口竜介上一部長片《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對調。前作講述初戀男友失蹤了幾年,女主角好不容易忘記了對方,卻意外遇上另一個跟初戀男友長得一模一樣,但是性格全然不同的男子。她逐漸把對方當成初戀情人,好像愛上了對方又好像其實從來都沒愛過對方,就算他優點再多,都不過是初戀男友的替代品。
就像風流詩人王爾德的名句「所有壞掉的詩作,都會找到一點真誠」,濱口作品中的男女情慾關係,雖盡是荒謬盲目,無視錯誤,但求巧合即興,世俗定義下見異思遷的賤貨、渣男和壞女人,都流露著某種介乎虛偽與真誠之間的曖昧。雖然只是假扮對方的初戀女友,但確實有那麼一瞬間,兩人的情誼是真的發生過。而為了陷對方於不義而勾引中年作家的女學生,其實亦是打從心底仰慕對方,甚至期待獻身跟他發生性關係。模特兒找回前男友,迫使對方在她們之中選一個,表面上是讓大家難堪,最好沒人能夠快樂,但其實她是真心留戀前任,不捨得放手。
這種如真似幻的情感錯覺,其實在是枝裕和的電影作品裡經常出現。譬如《真實》便借用一場戲中戲,讓母親扮演女兒的角色;《小偷家族》的冒牌父子與家人,其實全部都在角色扮演;《我的意外爸爸》那一場養父與親父的倫理博弈;《第三次殺人》圍繞著不存在的血緣羈絆;《空氣人形》則沉迷於不存在的戀人幻象。二位導演的故事主題,確實有相似的社會觀察,但其實出發點南轅北轍。是枝總帶著一種對倫理傳統,對血緣、人性與「絆」(日文為羈絆之意)的重新探問,找尋血緣關係被重新替換與修補的可能性。濱口卻像沉溺於人與人之間的虛構關係,在一個失德不倫的社會實驗裡,想像倫理脫軌,情感與身分不過是某種人設,都可以熟練地偽裝。
在一段錯愛的情感關係裡,是枝裕和真正關心的是愛多於錯,對那些用情太深的瘋子有一種憐憫,是「雖然錯,但是愛」。濱口竜介卻迷戀從錯而來的愛,是「因為錯,所以愛」,而且認定了所有親密關係都經不起時間考驗,注定短暫,無論動機好壞,大家終究都是冷漠涼薄、偶然留情然後迅速抽身的騙子。偶有相似的故事布局,或許反映了同代人對日本社會的共同觀察,但他們對人性的描繪,則無疑是各走極端。
雖有接班人之說,故事主題看似相若,其實兩人的個性與價值觀可謂「貌合神離」,亦可從兩人所涉獵的電影美學窺見一斑。濱口坦言崇拜法國新浪潮的重要推手侯麥(Eric Rohmer),電影裡精雕細琢的精警對白,長鏡頭的大量運用,可見受其啟蒙甚多。事實上,其電影的意識形態都偏向歐洲電影所渲染的個人自由、浪漫及糜爛色彩,但角色放在禮教大防的日本社會,明顯背負自私、惡毒、縱慾,為世俗所不容的罵名。是枝裕和則偏向回歸日本傳統,對血緣、家族、社會觀念再三琢磨。而相信這已經不是祕密,因為是枝裕和深受啟蒙於台灣新浪潮的代表導演侯孝賢。
是枝裕和近年其實亦進一步走向國際,首部法語電影《真實》雖然取景於法國,亦邀來法國影后凱撒琳‧丹尼芙(Catherine Deneuve)和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主演,基調卻仍是濃厚的日本倫理想像。坦白說,電影並不特別成功,有點水土不服,難以視為是枝裕和的代表作。
濱口竜介剛好相反,雖已在國際影壇得寵,其作品在日本國內反而未能打入主流。故事主題不親近日本社會,相信是一大原因。在日本深受歡迎的是枝裕和,目前仍未放棄往國際發展,反觀濱口竜介的下一部作品,卻是改編村上春樹同名短篇小說《Drive my car》,題材上相信更符合日本觀眾預期,或將成為他在日本影壇奠定地位的重要作品。
不過,如果可以選擇,個人更期待《偶然與想像》沒有面世的四個短篇,到底描繪著什麼離經叛道、精於偽裝的賤男與惡女。